废弃哨塔“渡鸦之眼”的阴影在身后拉长,渐渐被暮色吞没。回程的路上,气氛与来时截然不同。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硫磺和骨粉的混合气味,但更浓烈的,是沉甸甸的战利品带来的踏实感,以及一种悄然凝聚的、名为“信任”的东西。
凯文走在最前面,脚步轻快得几乎要跳起来。他那件缀满铃铛和诡异涂鸦的破旧法袍下摆鼓鼓囊囊,里面塞满了从堕落罗格身上搜刮来的“珍品”——几块带着暗红纹路的骨头(被他称为“堕落精华骨”)、几枚锈蚀但造型奇特的罗格徽记、甚至还有小头目那柄沉重的链枷,被他用一根不知从哪具尸体上抽出来的筋腱捆着,拖在身后沙地上,发出沉闷的刮擦声。
“发达了!绝对发达了!”凯文眉飞色舞,时不时回头炫耀,“看到没?这链枷!精英怪的武器!上面的倒刺多带劲!拆下来磨一磨,就是上好的骨矛材料!还有这些骨头,啧啧,这硬度,这纹路,比下水道老鼠的强一百倍!碎嘴,你说对不对?”
骷髅头“碎嘴”被凯文挂在腰间,随着他的步伐一颠一颠,下颌骨咔哒作响:“咯咯咯…(你高兴就好…不过提醒你,那链枷上的腐化气息浓得能熏死食尸鬼,小心晚上做噩梦被它追着打屁股…)”
艾拉则沉默地跟在后面。她左手提着沉重的战斧,斧刃上沾染的暗红污血已经半凝固。而她的右手,则紧紧握着她那面饱经沧桑的橡木圆盾。盾牌中央,那个被精英级小头目的链枷砸出的深刻凹痕,在夕阳余晖下像一只狰狞的独眼,无言地诉说着刚才那雷霆万钧的一击。凹痕周围,蛛网般的细小裂纹清晰可见,边缘的寒铁包边扭曲变形,几处细小的木刺翘起,扎着她的掌心。
她的步伐依旧沉稳,但每一次落脚,都似乎比平时更沉重一分。蓝宝石般的眼眸低垂,长久地凝视着盾牌上的伤痕,指尖无意识地在那冰冷的凹痕边缘反复摩挲。那眼神里,没有恐惧,没有抱怨,只有一种深沉的、磐石般的凝重,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这面盾,是她从部落带出来的最后纪念,是陪伴她无数次挡下利爪、獠牙和刀锋的伙伴。它承载的不仅是物理的防御,更是一个盾女流淌在血脉中的守护信念。如今,这信念的具象,被砸出了一个无法忽视的缺口。
李明走在最后,拄着那根经历了战斗洗礼、顶端沾着些许污血的硬木棍。他同样沉默,但那双深邃的黑眸,却敏锐地将队友的状态尽收眼底。凯文的亢奋是纯粹的收获喜悦,而艾拉的沉默,则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头。他清晰地记得链枷砸在盾牌上那声震耳欲聋的巨响,记得艾拉硬抗时手臂肌肉贲张到极限的颤抖,更记得盾牌上传来的那股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巨力。
他的目光,最终也落在了艾拉手中的盾牌上。左肩内敛的星辉微微闪烁,如同沉寂的星辰感应到了什么。
“深渊解析,启动。”
意识沉入那片熟悉的、冰冷而秩序的数据空间。无形的解析之力如同精准的探针,无声无息地扫过那面伤痕累累的圆盾。
【目标:北地橡木圆盾(混铸寒铁砂)】
【状态:严重结构性损伤】
【材质分析:】
主体木材(北地寒橡): 韧性中度损耗(56%),内部纤维多处断裂。凹痕区域木质结构彻底粉碎性破坏,失去承载能力。多处裂纹延伸,存在进一步崩解风险。
边缘包铁(寒铁砂混合精铁): 包铁层扭曲变形(左上方变形度72%),与木质基体连接处多处撕裂、松动。寒铁砂结构稳定性下降,对能量冲击削弱效果衰减至35%。
冰霜碎裂图腾(符文微刻): 微弱冰霜能量通路(原始设计)多处中断,符文结构完整性丧失,无功能性。
【结构弱点:】
凹痕核心点(应力集中区)为致命弱点,任何超过标准战士(凡人巅峰)全力一击的力量击中此处,将导致盾牌彻底碎裂(概率98%)。
裂纹延伸路径为次级弱点,连续承受冲击易引发连锁崩坏。
【修复建议:】
彻底更换凹痕及裂纹区域木材(需同源寒橡)。
重新锻打、矫正包铁层,或整体更换。
修复成本(材料+大师级手工)远高于该盾牌当前价值(约等于其全新状态价值的150%)。
【结论:此装备已濒临报废边缘。不建议继续作为主战防御装备使用。】
冰冷的分析数据流在意识中淌过,不带丝毫情感,却残酷地印证了李明的预感。这面盾牌,已经到了极限。下一次,它可能真的会在艾拉面前,为了守护她而彻底碎裂。
回到黑鸦堡时,佣兵工会里喧嚣依旧。但当“残废与疯子组合”加上一个背着染血战斧的北方女战士,拖着一柄明显属于精英怪的沉重链枷走进来时,喧嚣声诡异地降低了几分。许多目光投射过来,带着审视、惊讶、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登记柜台后,那个缺了半只耳朵的老佣兵抬起头,看到凯文身后拖着的链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
“哦?骨头架子没留在那儿当肥料?”他瞥了一眼任务单,“‘渡鸦之眼’清剿完成?堕落罗格小头目确认击杀?”
“当然!”凯文挺起胸膛,把链枷往柜台前一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喏,她的‘小玩具’,够不够证明?骨头我们收下了,这个你们工会回收不?换点钱?”
老佣兵没理会凯文,仔细检查了链枷上残留的、令人不适的腐化气息和战斗痕迹,又看了看李明和艾拉的状态(尤其是艾拉盾牌上那显眼的凹痕),最终在任务单上盖了个完成的印章。
“确认完成。50银币。”他数出钱币推过来,目光在艾拉的盾牌上停留片刻,扯了扯嘴角,“盾不错,挺硬。下次还能这么硬?”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揶揄。
艾拉沉默地接过自己那份钱币,没有回应,只是将盾牌握得更紧。
李明拿了钱,没有多留:“去戈林那儿。”
戈林的炼金小屋,依旧是那股混杂着霉味、草药苦涩和金属锈蚀的独特气息。昏黄的油灯下,老头正佝偻着背,用一把小锉刀小心翼翼地打磨着一块暗绿色的矿石,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老戈林,生意上门!”凯文一进门就咋呼起来,把沉重的链枷和一大包“材料”咚地一声放在地上,“看看!精英货色!还有我们搞到的草药!”
戈林头也没抬,浑浊的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矿石:“吵死了,小疯子。东西放角落,草药按老规矩算钱。”他慢悠悠地放下锉刀和矿石,这才抬起眼皮,扫过众人,目光最后落在了艾拉……和她手中的盾牌上。
那浑浊的眼睛里,似乎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的光,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受伤了?”他沙哑地问,声音像砂纸摩擦。
艾拉摇摇头:“皮外伤,不碍事。”她把盾牌轻轻放在戈林那张堆满杂物的桌子上,动作带着一种战士对待武器特有的珍重,“盾牌…需要你看看。”
戈林没说话,伸出枯瘦、布满老人斑和油污的手指,先是轻轻敲了敲盾面完好的区域,发出沉闷厚实的“咚咚”声。接着,他的手指移向那个狰狞的凹痕,指尖在扭曲的包铁边缘和蛛网般的裂纹上缓缓划过,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一件易碎的古董。他甚至还凑近了,用鼻子嗅了嗅凹痕深处残留的硫磺和金属撞击的味道。
“哼。”戈林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鼻音。他拿起一把小巧的放大镜,对着凹痕和裂纹仔细端详了半晌,又用指关节在几个关键节点用力敲了敲。每一次敲击,凹陷处的木屑都簌簌落下一点,裂纹似乎也随之轻微震颤。
“北地寒橡,掺了寒铁砂…老手艺了。”戈林终于放下放大镜,浑浊的眼睛看着艾拉,手指点了点盾牌上那冰霜碎裂的图腾,图腾黯淡无光,布满划痕,“挡挡食尸鬼的爪子,拦拦野兽的冲撞,够用了。扛精英怪的链枷重击?”他嗤笑一声,干瘪的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没当场碎成八瓣,算你祖宗保佑,小丫头。”
艾拉抿紧了嘴唇,蓝眸深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冀也熄灭了,只剩下磐石般的平静。她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
“能修吗?”李明开口问道,声音平稳。
“修?”戈林像听到了什么笑话,浑浊的眼睛瞥向李明,“换掉这块烂木头,重新锻打这坨废铁,再找个懂行的把你们部落这破图腾的符文线勉强接上?”他掰着枯瘦的手指算着,“寒橡木芯,至少3个银币。上好的精铁和寒铁砂,5个银币起。手工费?看在你小子还算顺眼的分上,算你10个银币。加起来,”他伸出两根手指,“18个银币。”
他顿了顿,看着艾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直白:“18个银币,够你在工会买两面全新的、同样掺了寒铁砂的橡木盾。或者一面精铁包边的硬木盾,防御力比这个修好的破玩意儿只强不弱。修它?脑子被腐化魔舔了?”
小屋内的空气瞬间凝滞。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将戈林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艾拉的身体微微绷紧,指关节因为用力握着斧柄而有些发白。她看着桌上那面陪伴她出生入死的盾牌,看着那如同嘲笑她无能的巨大凹痕,一种混杂着无力感和倔强的情绪在胸腔里冲撞。战士的武器是手足的延伸,是信念的象征。这面盾,不仅仅是一件装备。
凯文也难得地安静下来,看看盾牌,又看看艾拉,最后看向李明,似乎在等他的决定。
李明沉默着。深渊解析的数据和戈林冷酷的评估在脑海中交织。理性告诉他,戈林是对的,修复性价比极低。但看着艾拉眼中那深藏的痛惜和战士的骄傲,他无法轻易说出“放弃”二字。
“没有…更好的选择了吗?”李明的声音低沉,目光直视戈林浑浊的双眼,“适合她,能承载她力量和未来的盾?”
戈林浑浊的眼睛眯了起来,像两潭深不见底的泥沼。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那块暗绿色的矿石,沉默了几秒。小屋里的空气仿佛都沉重了几分,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更好的选择?”他沙哑地重复了一遍,语气带着一种古怪的悠远,“北地的寒橡,掺点寒铁砂…哼,在真正的‘磐石’面前,不过是孩童的玩具。”
他抬起眼皮,目光仿佛穿透了破旧的屋顶,投向了黑鸦堡更遥远的西方,那被暮色笼罩的荒凉之地。
“听说过‘山岳之壁’格隆吗?”戈林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讲述古老传说的口吻,“黑鸦堡刚立起来那会儿,像根随时会被风吹倒的草杆。从北边来了个巨人般的盾卫,人们叫他格隆。他守在最前线,像座真正的山,地狱的杂碎撞上去,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他枯瘦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仿佛在模拟着某种沉重的节奏。
“他用的盾,叫‘磐石之心’。”戈林浑浊的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向往,“不是铁打的,也不是木头做的。据说是北边极寒之地挖出来的‘星陨寒铁’,混着某种古老山丘巨兽的骨头芯子,由矮人大师在火山口里,用地心火整整锤了七七四十九天!盾成那天,整个山谷都在抖,像是大地的心跳!”
他顿了顿,看向艾拉:“那玩意儿,才配叫盾!坚固?哼,传说它能硬接巨龙的吐息!还能把打在上面的力道,原封不动地给砸回去!”他的目光落在艾拉盾牌的凹痕上,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你这点伤,在它面前连个印子都留不下。”
“磐石之心…”艾拉低声重复,蓝宝石般的眼眸中,第一次燃起了一种名为“渴望”的光芒,如同冻土深处被点燃的星火。那是属于战士对终极防御的向往。
“后来呢?”凯文急切地问,他对传奇故事和稀有材料有着本能的狂热,“那盾在哪?”
“在哪?”戈林冷笑一声,收回目光,重新变得浑浊而刻薄,“格隆最后栽在了西南边那个鬼哭狼嚎的‘哀嚎矿坑’里,跟一窝被腐化的亡灵同归于尽了。那盾?有人说跟他一起埋在了矿坑深处,骨头渣子都烂没了。也有人说,被他的残兵败将带走了,不知道藏哪个耗子洞里落灰。哼,传说罢了。”他摆摆手,一副“别做白日梦”的表情。
“就算找到了,”戈林斜睨着艾拉,语气带着打击,“那也是几百年前的老古董,还能剩下什么?一堆破铜烂铁!就算有碎片,黑鸦堡的铁匠?哼!”他朝地上啐了一口,满脸不屑,“他们只配给劣马钉蹄铁!想重铸‘磐石之心’?梦里啥都有!”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重新拿起那块暗绿色的矿石和锉刀,埋头打磨起来,仿佛刚才那番关于传奇的讲述从未发生过。沙沙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充满了小屋。
李明将戈林的话一字不漏地听在耳中。当“磐石之心”、“星陨寒铁”、“古老巨兽骨骼核心”这些词出现时,他左肩内敛的星辉,那沉寂的枯寂之茧,似乎极其极其微弱地悸动了一下,如同深埋地底的古老根须,感应到了遥远星辰的呼唤。深渊解析的印记深处,一丝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数据流悄然滑过,标记下了这些关键词。
他看了一眼艾拉。北地女战士紧握着战斧,目光却牢牢钉在桌上那面伤痕累累的旧盾上,蓝眸深处,那簇被“磐石之心”点燃的星火并未因戈林的冷水而熄灭,反而在战士的倔强中静静燃烧。她的下颚线绷紧,沉默如山。
凯文则蹲在地上,对着那柄锈迹斑斑的链枷和一堆骨头碎碎念,似乎在琢磨着如何从这“精英货色”里榨取出更多价值,对戈林后面的冷水话充耳不闻。
李明走到桌边,拿起艾拉那面饱经风霜的圆盾。冰冷的触感传来,凹痕边缘的木刺扎着掌心。他指尖拂过那深刻的伤痕,感受着木质纤维断裂的粗糙。戈林残酷的评估和“磐石之心”的传说在脑海中交织。
“拿着。”李明将盾牌递还给艾拉,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在找到真正的‘磐石’之前,它还是你的盾。”
艾拉接过盾牌,手指在那凹痕上重重拂过,如同战士抚摸自己的伤疤。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盾牌重新稳稳地绑回左臂,动作沉稳而坚定。那姿态,仿佛在说:只要还能握在手中,它就能继续战斗。
“老戈林,”李明转向埋头打磨的炼金师,“这些‘精英材料’和草药,按老规矩,换钱,还有…”他顿了顿,“换最好的恢复药剂,能固本培元的那种。另外,再要三份标准解毒剂,两份抗寒药膏。”
戈林头也不抬,沙哑地应了一声:“等着。”
李明不再言语,走到墙边,靠着冰冷的石壁缓缓坐下,闭目调息。枯寂之茧内,那丝因关键词而起的微弱悸动已然平复,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只留下更深沉的寂静。但深渊解析的印记深处,关于“磐石之心”、“星陨寒铁”、“古老巨兽骨骼核心”的数据标签,已被悄然归档,打上了一个代表“高价值目标”的、极其隐晦的星标。
油灯昏黄的光晕中,小屋内只剩下戈林锉刀单调的沙沙声,凯文摆弄骨头的窸窣声,以及艾拉轻轻擦拭战斧的金属摩擦声。废弃哨塔的血与火仿佛被隔绝在外,但新的种子,关于伤痕,关于传说,关于一面名为“磐石”的盾,已在这炼金小屋浑浊的空气里悄然埋下。
黑鸦堡的夜,还很漫长。而寻找真正“磐石”的旅程,其第一缕微光,或许就映照在艾拉盾牌那深刻的伤痕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