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秀踏入虚拟空间时，只觉漫长得没有尽头。没有任务——换作旁人，怕是早撂了挑子，但军人出身的骨血撑着他，仍在这空茫里耗着。
孤独是每日的底色。他进来时挑了处老宅子落脚，木梁上悬着几串黄烟，倒成了等待时的念想。烟丝燃起来，带着陈腐的草木气，在周遭弥漫开。
四周总裹着层白雾，像他那年在台风眼里见过的混沌，却空得连风都没有。这虚拟空间断了所有信号，电话打不通，只能等——等那个神秘人。正怔忡着，一个女人领着排士兵走来，身后跟着押送物资的队伍，脚步声在雾里散得很轻。
忽然，天空浮出几行字：本世纪方舟微世界建造启动。海军服役人员罗秀，接指令入驻微观世界。
罗秀猛地睁大眼。更让他意外的是，除了那些闪着冷光的高科技材料，女人竟还带了群中国古建筑师。整个船厂的木材几乎被古建筑模型榨干，剩下的只得用钢铁顶替。
“我姓林。”女人指了指旁边正拉墨线的工匠，“这是我丈夫，上头派我们来给船厂搭把手。我们的活计是，三百年内把故宫的复刻模型做出来。”
人渐渐多了，每日人数都在变，各忙各的，倒也有序。空间里物资管够，讲究的是“工匠精神”，每人每天只消干三小时。
罗秀负责现代航海工具的绘制，图纸递到林专家面前时，她却犯了愣：“上头没说还有这茬……”她还在等那些精巧的古法工具，罗秀忍不住提议：“我教你们用新技术弄，快得很，成不？”
天空倏地跳出两个字：不行。
紧跟着又是一行：罗秀，你是现代人，不得干涉古人劳作。船厂上空的字幕若引发时空错乱，小概率会压垮空间其他构造。
罗秀只能歇了念头。他强压着用现代技术一步到位的冲动，眼睁睁看着工匠们按古法慢工出细活：先把千年大树的根梢锯掉，人骑在木头上细细刨削，单一根立柱就磨了三个月。照这进度，整个故宫得花三百年，加上那些雕梁画栋的装饰，怕是要耗上千年才能复原。
后来某日，罗秀撞见那尊翠绿的翡翠白菜雕件时，心里便有数了——故宫模型成了。
天空的字又亮起来：完工的工人可自行离开。 他转头时，那些工匠已没了踪影，像从未出现过。
下一个项目是雪峰。工人把石块雕成山峰模样垒起来，罗秀瞅着总觉得比例偏小，转念又想，这空间里的物件，本就不必和原物分毫不差。
远处传来嘈杂的动静，一队人正往这边送石块。领头的汉子系着兽皮腰绳，扬着鞭子抽向身后的苦役：“王上有令，三个月内必须把石头送进船厂修金字塔！误了图坦卡蒙法老转世，咱们个个得掉脑袋！还想送去巴比伦花园？他们连引水的法子都没有，咱们的金字塔必须先完工！”
罗秀皱紧了眉——他在舰上带兵时，从不用这等法子。
“别去插手。”天空的字适时浮现，只有他能读懂。周围人来人往，却没人能懂他心里的波澜。他看着年轻的图坦卡蒙法老自己走进坟墓，苦役们忽然像被抽走了魂魄，纷纷丢下工具消失了，连回填的土都得罗秀搭手。他和法老手下的大领主一起封了墓，连那块刻着“谁动少王陵墓，必遭神谴”的石碑也埋妥了。“咱们的王，几百万年后总会得新生。”领主说完这句话，也化作了雾。
往后的日子，一件件文物模型被搬来复刻。起初还算精细，可过了几万载，工人们渐渐耐不住性子，手艺越来越糙，到后来竟往抽象里走了。
罗秀看着眼前的东西，前几件称得上精品，后头的却像随手堆的，早没了原样。
天空的字忽然带了声音：“记着，这些模型是你们往后的住处，上点心吧。”工人们静了静，总算肯用心了，可留给他们的时间太短，多数人只是匆匆露个面就没了。日子久了，工人越来越少。
罗秀本是监工，如今倒成了船厂最忙的人，天天汗流浃背，手脚不停。那字再没出现过，他只能闷头干——反正每日签到后，能去空间领些物资，倒也不愁吃喝。
这天，罗秀嘴里塞着白馒头，正站在木梁上给最后一栋民宅返工。前阵子赶工期，木梁没弄扎实。他想从空间摸点糖果解乏，天空的字却跳了出来：“我们这没这规矩。”
顿了顿，又添了句：“这次破例。”
罗秀有点气，那字却透着点无奈：“下不为例。总物资就这些，耗多了对谁都没好处。”
他趁机把自家老宅也复原了：院子东边的水井，丛生的枣树，连老宅后头那棵柿树都一一复刻在模型上。刚弄完，那字就问：“你真想住在这儿？”
罗秀愣了——他从没认真想过这问题。
那字的声音冷了下来：“别骗自己了，你根本不想回去吧。”
罗秀想辩解，那字却不理，只把画面定住了。他索性直截了当：“我知道你是活物，给我派个任务吧。”
那字答：“不，我们是一体的。我从你们心里来。”
“我不是天外文明，只是你们意念生出来的东西。既不是另一重空间，也不是什么高等文明，本质上和你们的念头没两样。不同的是，这空间里‘想什么有什么’，还没人干涉旁人的因果，万物都能自由取用分配。但这空间是大家共有的，堆太多东西会成别人的累赘。”
“我靠着你们才存在，没有灵魂。所以也得劝你们，别在这微观世界里耗太多能量，不然下次通关就出不去了。待久了，你们会在最角落的地方，看见人类那些不光彩的事，或是吓破胆的离奇景象。等思维和本体剥离开了，你们就会永远困在这游戏里，到死都觉不出饿、觉不出冷，感官全失灵，只剩个空壳——因为这整个世界都在照着你的心思复刻，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记着，这只是微世界，和你们的大世界反着来，不生不灭。”
罗秀斩钉截铁：“不可能。”
那字反问：“为什么不可能，罗先生？你盖自家老屋时，就已经露了苗头——你也想活在自己思维里那个完整又独立的世界，对吧？这里多好啊，想要什么有什么，不用在职场里往上爬，也不用费劲求成果。只要听话就行，我本就是你们的心声，要求不难办吧？”
最后，那字打出两个字：
中止。
罗秀退出了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