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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陨悬城,静星轩。

时间在这里失去了世俗的刻度,唯有星辉,如同亘古不变的银色河流,在轩内无声地流淌、盘旋,将一切都浸染上一层朦胧而清冷的光晕。

空气里弥漫着星辰能量特有的气息,清凉、纯净,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亘古苍茫。

这里没有昼夜更替,只有星辉明暗的细微变化,仿佛时间本身也化作了可见的光流,缓慢而坚定地移动着。

落尘维持着那个枯坐的姿势,已然不知过去了多久。他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泥塑,失去了昔日佛光笼罩的宝相庄严,只剩下枯槁的形骸和近乎凝固的沉寂。他的身体依旧虚弱不堪,丹田气海空空如也,经脉如同干涸的河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会引来骨骼深处传来的酸涩和无力。然而,与这具残破躯壳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前所未有的清明神识。

这种清明,并非源于修为的精进,恰恰相反,正是斩断了与佛力的一切联系,摒弃了所有关于过去辉煌与未来迷惘的杂念后,所达到的一种全然的、极致的专注。他的世界,缩小到了这方寸之间,缩小到了两张玉床,以及床上承载的两个命运迥异却奇妙交织的生命。

他的左边,是沉睡的陆云朵。

在确认隔壁回天星池中的阿黎苏醒并且状态稳定后,陆云朵那根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仿佛终于得到了许可,彻底松弛下来。这松弛带来的并非是简单的安睡,而是一种近乎自我保护的深度沉眠,是身体和灵魂在经历毁灭性冲击后的本能修复。她静静地躺在星辉凝聚的玉床上,容颜苍白得近乎透明,却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灰白,而是透出一种脆弱的、亟待滋养的莹润。

体内那曾经狂暴肆虐、几乎将她撕成碎片的幽冥之力,此刻如同被驯服后陷入冬眠的远古巨兽,深深地蛰伏在她经脉的最深处。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死气消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阴寒的底蕴,如同深海下的暗流,暂时收敛了爪牙。那些曾经在她皮肤下狰狞游走的暗红色纹路,如今也变得极淡,若隐若现,几乎要与她苍白的肤色融为一体,不仔细看,只会以为是皮肤下细微的血管脉络。

她的呼吸变得均匀而悠长,胸脯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节奏缓慢而稳定。眉宇间,那凝聚不散的刻骨仇恨和蚀心痛苦似乎被抚平了一些,但仍残留着深深的疲惫,以及一种仿佛镌刻在灵魂深处的哀愁。那哀愁,并非此刻的梦境所能产生,更像是漫长岁月沉淀下的阴影,即便在沉睡中,也无法完全抹去。

偶尔,她那纤细修长、指节分明的手指会无意识地微微颤动一下,仿佛在虚无中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梦中经历了某种细微的波动。每一次颤动,都让落尘的心神随之微微一动,仔细感知着她气息的变化,确认那只是无意识的动作,而非力量失控的前兆。

他的右边,虽然隔着看似厚重、实则奇异地能传递声音和某种气息的墙壁,是回天星池中的阿黎。

那小丫头醒来后的表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她没有因为身处陌生环境而惊慌哭闹,也没有缠着要见唯一的亲人爷爷,反而表现出一种近乎天然的适应力。或许是因为星陨悬城这充满纯净星辰能量的环境与她纯净的“无垢星魂”产生了某种共鸣,让她感到舒适;又或许是白薇那清冷疏离、却并无丝毫恶意的态度,让她直觉地感到安全。

星陨卫送来的、用奇异的星辰果和晨曦甘露调制的“星露”,散发着清甜诱人的香气。阿黎用小鼻子嗅了嗅,便乖巧地接过来,小口小口地喝得干干净净,甚至伸出小舌头舔了舔嘴角,意犹未尽。然后,她便睁着那双清澈得如同雨后天空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槽外缓缓流淌、闪烁着点点银光的星辉,偶尔无声走过的、身着星纹铠甲、气息内敛的星陨卫。她似乎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新奇。

她开始小声地哼唱起来,是戈壁草原上牧民们代代相传的、哄孩子入睡的古老歌谣,调子简单,带着苍凉悠远的韵味,被她用稚嫩的嗓音哼出,别有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偶尔会对着空气,提出一些充满童真、天马行空的问题:

“星星姐姐(她似乎给白薇取了新名字),这里的星星真的不会掉下来砸到我们吗?”

“光头叔叔…(她似乎能模糊地感应到隔壁落尘微弱的存在感)你也在睡觉吗?阿黎醒了哦。”

“漂亮姐姐(指陆云朵)…你睡了好久好久啦,什么时候醒来看阿黎呀?阿黎想你了…”

她的声音不大,软软糯糯,却像一颗颗清脆的银铃,具有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轻易地穿透墙壁,清晰地传入落尘耳中,甚至似乎能化作一丝微弱的意念波动,隐隐传入深度沉睡的陆云朵意识深处。落尘敏锐地察觉到,每一次阿黎的声音响起,尤其是当她那充满依赖和思念的呼唤指向陆云朵时,陆云朵那沉睡的容颜上,紧绷的线条便会柔和一分,呼吸也会变得更加绵长平稳,仿佛那声音是抚平她梦中褶皱的温柔之手。

在这种奇特的“三角”守护关系中,落尘的心境,也在悄然发生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的蜕变。师尊燃尽自我、强行送他离开那片血腥战场的情景,依旧是他心中最深的痛楚和悔恨,每每想起,便觉五内俱焚。自身修为尽废、大道断绝的绝望,也如同冰冷的枷锁,时刻缠绕着他。然而,此刻,这些沉重得足以将人压垮的情绪,却被眼前这具体而微小的“责任”冲淡、暂时搁置了。

他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对过去无法改变的追悔,也不再徒劳地去思索虚无缥缈、一片漆黑的未来。他将全部的心神、残存的意念,都聚焦于“当下”——感知着陆云朵体内幽冥之力最细微的波动,捕捉着她呼吸节奏的每一分变化;聆听着阿黎那充满勃勃生机的呓语和歌唱,从中汲取着一种近乎原始的、生命本身的力量;同时,他也尝试着调节自身残破躯体的呼吸,使之尽可能地与静星轩内星辉流淌的玄奥韵律相契合。他像是在狂风暴雨后,被冲刷得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空地,虽然失去了所有植被,却也暂时摆脱了杂物的牵绊,得以最直接地接触大地,感受最本质的“静”。

这种静,并非死寂,而是一种蕴含着内在生机的平和。仿佛冬日的土地,表面覆盖着冰雪,深处却孕育着等待萌发的种子。他失去了佛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修为,却仿佛在这种极致的“空”与“静”中,触摸到了某种超越力量形式、更接近世界本源的东西。

不知又过去了多少个星辉流转的周期。

回天星池那边,阿黎哼唱的小曲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均匀而平稳的呼吸声——小家伙玩累了,带着对新环境的好奇和一丝对姐姐的期盼,再次沉入了甜美的梦乡。

静星轩内,顿时变得更加寂静,只剩下星辉流淌时发出的、如同微风拂过琴弦般的细微嗡鸣,以及陆云朵悠长的呼吸声。

就在这片万籁俱寂之中,落尘敏锐地感知到,陆云朵那一直平稳的气息,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绝不容忽视的波动。

她的睫毛开始剧烈地颤动,远比之前任何一次无意识的动作都要剧烈,薄薄的眼皮下,眼珠在快速地转动,显示出她正陷入一个极其激烈、甚至可能是凶险的梦境。她的嘴唇再次无声地翕动起来,比之前念叨“娘亲”时更加急促,更加充满痛苦。

落尘立刻屏住了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于双耳,努力捕捉那微弱的唇语。

这一次,溢出的不再是单一而执着的呼唤,而是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巨大恐惧、挣扎和痛苦的记忆碎片:

“…流沙…娘…不要过去!快回来…!”

“…令牌…把那块令牌给我!那是…祸根…”

“…血…好多血…天空…天空都是红的…”

“…阿黎!快躲开!不——!”

伴随着这些破碎的呓语,她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幅度越来越大。光洁的额头上,迅速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浸湿了鬓角的发丝。她的双手紧紧攥住了身下的玉床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显然,她正被梦魇死死纠缠,重新经历着某些不堪回首的恐怖场景,即将被那黑暗的漩涡再次吞噬。

落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是之前创伤留下的应激反应?还是她潜意识深处,仍在与那蛰伏的幽冥之力进行着不为人知的抗争?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一股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若在以往,他尚可以佛力诵念清心咒文,以祥和梵音助她安定心神。可现在,他只是一个废人,连最微弱的佛光都无法凝聚,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梦魇中挣扎。

就在陆云朵的颤抖剧烈到仿佛下一刻就要惊厥而起,苍白的脸上甚至开始浮现一丝诡异的暗红,梦境与现实即将失去界限的危急关头——

隔壁星池中,熟睡的阿黎,仿佛心灵感应一般,无意识地翻了个身,发出一声模糊的、带着浓浓睡意却无比真挚的梦呓:

“姐姐…不怕…阿黎在…阿黎保护你…”

这声软糯的、充满了纯粹依赖和守护意念的梦呓,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一缕微光,又如同炎热沙漠中的一滴甘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奇魔力,精准地穿透了空间的阻隔,穿透了梦境的壁垒,直接流淌进陆云朵那混乱、痛苦、濒临失控的识海深处。

奇迹就在这一刻发生了。

陆云朵那剧烈到近乎痉挛的颤抖,猛地一滞!仿佛被一股无形而温暖的力量瞬间抚平。她紧蹙的、几乎拧在一起的眉头,开始缓缓地、一点一点地舒展开来。急促如同鼓点般的呼吸,也逐渐变得悠长、平稳。那噩梦带来的恐怖阴影和激烈挣扎,如同被清晨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朝露,迅速地消散、蒸腾。她甚至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将身体朝着阿黎所在的方向侧了侧,仿佛在寻找那份安心的源泉。嘴角处,极其微弱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浅浅的弧度。仿佛在梦中,那血腥可怖的场景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看到了什么让她感到无比安心和温暖的景象。

随即,她再次陷入了更加深沉、更加平稳的无梦沉睡之中,气息变得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祥和。

落尘的目光如同鹰眼一般锐利,将这一切细微到极致的变化都尽收眼底。他的心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层层涟漪。

他凝视着阿黎,这个看似柔弱不堪、没有任何力量的小女孩。她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那里,宛如沉睡的天使。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平凡的存在,却展现出了一种超乎想象的力量。

阿黎甚至不需要清醒,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仅仅是她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对陆云朵产生了如此巨大而直接的影响!她灵魂中无意识散发出的那份纯净、善良和毫无保留的依恋,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陆云朵内心深处最黑暗的角落。

这一切让落尘不禁陷入了沉思。难道这就是“无垢星魂”真正的力量所在吗?它并非那种毁天灭地的法术,也不是高深莫测的修为,而是这种最本源、最纯粹的“善”与“爱”的感染力?

这种源自生命本初的美好意念,竟然能够如此有效地穿透幽冥之力的阴冷阻隔,直抵人心最深的创伤和恐惧,带来最根本性的安抚和治愈。这是一种怎样的力量啊!它超越了一切技巧和手段,直接触及到了人类灵魂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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