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监室里的灯就被狱警打开了，昏黄的光线下，所有人都慢悠悠地爬起来，开始按部就班地叠被子、整理铺位。李守兔不敢怠慢，赶紧跟着忙活，他叠被子的手法还是跟村里学的，方方正正，倒比旁人的整齐些。瘦高个瞥了一眼，没说话，只是把自己那团皱巴巴的被子往墙角一扔，就去抢水龙头洗漱了。
看守所的早晨总是带着股说不出的沉闷，院子里的广播放着起床号，声音嘶哑，像是老掉牙的风箱。所有人排着队去操场集合，绕着水泥地转圈，说是“放风”，其实更像被圈起来的牲口，走得慢了会被吼，走得快了也不行，得踩着统一的节奏。李守兔跟在队伍后面，低着头，眼睛盯着前面人的脚后跟，一步一步挪，心里头盘算着小柔那边有没有消息——他进来三天了，一点动静都没有，夜里闭上眼睛，总梦见小柔在村里挨家挨户打听，可就是没人愿意说真话。
“喂，新来的，发啥呆？”旁边一个矮胖子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步子跟上，想挨骂啊？”
李守兔赶紧加快脚步，低声说了句“谢谢”。这矮胖子是昨天刚转过来的，听说犯了诈骗罪，看着圆滚滚的，倒比瘦高个好相处些，至少没故意找他茬。
绕着操场走了二十圈，所有人又被带回监室，等着早饭。还是窝窝头和稀粥，李守兔拿起窝窝头，刚咬了一口，就听见瘦高个在跟疤脸光头念叨：“大哥，你看那姓王的，昨天又把我的咸菜给偷吃了，真当我好欺负？”
李守兔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靠里铺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颧骨很高，眼神阴沉沉的，正低头喝粥，假装没听见。这姓王的进来得比李守兔早，平时不爱说话，可总爱占点小便宜，昨天李守兔的粥碗里多了块咸菜，还是他偷偷塞过来的，说是“看你老实，给你补补”。
疤脸光头放下窝窝头，用牙签剔着牙：“多大点事，至于天天念叨？他吃你点咸菜，你下次吃他的不就完了？”
“我才不吃他的呢，”瘦高个撇嘴，“谁知道他手上有多少脏东西。”
姓王的终于抬起头，眼睛瞪着瘦高个：“你说谁脏呢？我吃你点咸菜怎么了？上次你借我肥皂，还没还呢！”
“我啥时候借你肥皂了？”瘦高个也来了火气，拍着大腿站起来，“你别血口喷人！”
“就上礼拜三，你洗澡说忘了带，用了我的半块！”姓王的也站起来，两个人越靠越近，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对方脸上了。
戴眼镜的推了推眼镜，低声劝：“行了行了，都是小事，吵啥？”
可这时候谁还听得进去劝？瘦高个本就看姓王的不顺眼，伸手就推了他一把：“你个老骗子，还敢跟我叫板？信不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姓王的被推得后退一步，撞在床铺上，铺盖掉下来一片。他眼睛一红，扑上去就抱住瘦高个的腰，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嘴里骂骂咧咧的，什么难听话都往外蹦。
监室里一下子乱了套，其他人要么站在旁边看热闹，要么赶紧往边上躲，生怕被波及。疤脸光头皱着眉喊：“住手！都给我停下！”可两人打得正凶，谁也没理他。
李守兔缩在角落，心里直发慌。他这辈子最不爱看打架，小时候见爹跟人争地界打起来，头破血流的，吓得他躲在柴房里哭了一下午。可看着两人在他眼前滚来滚去，瘦高个薅着姓王的头发，姓王的咬着瘦高个的胳膊，他又觉得不对劲——都是关在这里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何必呢？
“别打了，有话好好说啊！”李守兔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被瘦高个听见了。
“你个新来的瞎掺和啥？”瘦高个一边挣扎，一边瞪他，“想替他出头？”
话音刚落，姓王的突然猛地一使劲，把瘦高个往旁边一甩，好巧不巧，正甩向李守兔这边。李守兔下意识想躲，可已经来不及了，瘦高个的胳膊肘狠狠撞在他的额头上，疼得他“哎哟”一声，往后退了两步。
还没等他站稳，姓王的又扑了过来，手里不知啥时候攥了个掉在地上的搪瓷碗，照着瘦高个就砸。瘦高个一躲，那碗没砸中他，却“哐当”一声砸在李守兔的脸上——李守兔只觉得右眼一阵钻心的疼，像是被烧红的铁丝戳了一下，眼前瞬间黑了，紧接着，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滴在衣服上，红得刺眼。
“流血了！”矮胖子惊叫一声。
这一声喊，让扭打的两人都停了手。瘦高个看着李守兔脸上的血，愣了一下；姓王的手里还攥着半截碗碴子，脸色也白了。疤脸光头赶紧走过来，扒开李守兔的眼皮看了看，倒吸一口凉气：“乖乖，眼睛怕是废了！赶紧叫人！”
他朝着门上的小窗口大喊：“报告！有人受伤了！快叫医生！”
李守兔捂着眼睛，疼得浑身发抖，眼泪混着血往下淌。他想睁开眼看看，可右眼怎么也睁不开，一使劲，就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疼得他直冒冷汗。他心里头只有一个念头：完了，眼睛要是瞎了，出去了可咋整？村里的水渠还等着他修，他还得帮着挑水，还有那俩孤儿，谁给他们修书包、补衣服……
没过几分钟，监室的门被打开，两个狱警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医生看了看李守兔的眼睛，又摸了摸他的额头，眉头皱得紧紧的：“不行，伤得太重了，眼球可能破裂了，得赶紧送医院！”
狱警不敢耽搁，拿出手铐铐在李守兔另一只没受伤的手上，架着他往外走。李守兔踉跄着，右眼的疼一阵比一阵厉害，他能感觉到血还在流，顺着下巴滴到脖子上，黏糊糊的。路过操场时，他听见其他监室的人在喊，声音乱糟糟的，可他啥也顾不上了，满脑子都是眼睛——他才五十，可不能瞎啊。
坐上车，车开得飞快，窗外的风灌进来，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李守兔靠在椅背上，左眼勉强睁开一条缝，看着外面掠过的树影，心里头又酸又涩。他这是招谁惹谁了？就因为劝了句架，就得遭这罪？要是小柔在，肯定不会让他受这委屈……一想到小柔，他鼻子一酸，眼泪又涌了上来，这次不是疼的，是急的——小柔还没查清楚他的事，他可不能就这么瞎了。
到了医院，他被推进急诊室。医生护士围着他忙前忙后，有人给他测血压，有人给他消毒伤口，冰凉的酒精棉擦在脸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一个戴口罩的医生拿着手电筒照他的眼睛，照得他左眼都睁不开，只听见医生跟旁边的人说：“角膜破裂，虹膜脱出，得马上手术，不然真保不住了。”
李守兔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手术？他长这么大，除了小时候发烧打屁股针，就没进过医院，更别说手术了。他拉着医生的胳膊，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医生……我这眼睛……还能好吗？我还能看见东西不？”
医生拍了拍他的手，声音还算温和：“我们会尽力，但你这伤太严重了，得做好心理准备。先手术，看看情况再说。”
护士拿来手术同意书，让他签字。李守兔看着那张纸，右眼看不见，左眼模糊，连自己的名字都快认不清了。他握着笔，手哆嗦着，半天写不出一个字。旁边的狱警看他这样，叹了口气：“我帮你签吧，到时候跟你说明情况。”
李守兔点点头，松开了手。他被推进手术室，头顶的灯亮得刺眼，他赶紧闭上左眼。耳边传来仪器的滴答声，还有医生护士的说话声，可他啥也听不进去，就觉得冷，从心里往外发冷。他想起凹山村的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想起阮晴晴刚到村里时，穿着他给买的花衬衫，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可现在，他连太阳都快要看不见了。
手术做了六个多小时，李守兔迷迷糊糊的，麻药劲儿过了之后，疼得他好几次想喊出来，都被嘴里的纱布堵着，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等他被推出手术室时，天已经黑了，右眼被厚厚的纱布包着，只露出左眼。医生说手术还算顺利，但能不能恢复视力，还得看后续恢复情况，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他被送回看守所的医务室，单独住了个小房间。狱警给他端来晚饭，还是窝窝头，可他一点胃口都没有，只觉得嘴里发苦。他摸了摸右眼上的纱布，厚厚的，硬邦邦的，心里头空落落的。
夜里，他躺在床上，左眼望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睡不着。隔壁房间传来别的犯人的咳嗽声，还有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听得他心里发毛。他想起白天打架的瘦高个和姓王的，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被处罚，可转念一想，就算被处罚了，他的眼睛也回不到从前了。
迷迷糊糊快睡着时，听见门被推开，戴眼镜的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个苹果。他是被狱警临时叫来照顾李守兔的，说是“同监室的，方便点”。
“好点没？”戴眼镜的把苹果放在床头柜上，“我跟光头说了，让他给你讨个说法，那俩人太不是东西了。”
李守兔摇摇头，声音哑哑的：“没啥说法好讨的，我这命就这样。”
“别这么说，”戴眼镜的叹了口气，“你是劝架才受伤的，看守所那边肯定得给你个交代。再说了，你那朋友不是还在外面查你的事吗？等出去了，好好治眼睛，总会好的。”
提到小柔，李守兔心里头又燃起一点火苗。是啊，小柔还在查呢，他不能就这么垮了。他得好好活着，好好养眼睛，等出去了，还要回凹山村，还要看看那些他惦记的人。
“谢谢你。”李守兔低声说。
戴眼镜的笑了笑：“谢啥，都是难兄难弟。你好好歇着吧，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事叫我。”
戴眼镜的出去后，李守兔摸了摸那个苹果，凉凉的，滑滑的。他想起小时候，娘在世时，每次他生病，娘都会给他买个苹果，说吃了苹果病就好了。那时候的苹果真甜啊，甜到心里头。
他把苹果凑到鼻子前闻了闻，一股清香味儿，好像能压过眼睛的疼。他想，等眼睛好了，一定要好好吃个苹果，就像小时候那样，吃得干干净净，连核都想嚼嚼。
夜越来越深，医务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风偶尔吹过。李守兔闭上左眼，虽然右眼还是疼，可心里头踏实了点。他知道，往后的日子还得熬，眼睛可能会留下病根，在看守所里说不定还会遇到糟心事，可他不怕了。就像戴眼镜的说的，得扛着，等出去了，一切都会好的。
他攥紧了手里的苹果，像是攥着一点希望，慢慢睡着了。梦里，他又回到了凹山村，阳光正好，二婶在院子里晒被子，小柔拿着案卷跑过来，笑着对他说：“守兔哥，查清了，你没事了！”他高兴地跑过去，想看看小柔，可右眼还是看不清，他着急地喊：“小柔，我眼睛……”小柔说：“没事，我带你去大城市治，一定能治好！”
他笑着笑着，就醒了，左眼湿漉漉的，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别的。窗外的天，已经有点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