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冷下来,北风刮在脸上像小刀子似的。监室里头更是阴冷潮湿,那寒气儿直往骨头缝里钻。刘三果然没消停,他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推搡碰撞,却玩起了更恶心人的花样。
比如排队打饭,他总能“不小心”把几滴菜汤甩到李守兔单薄的囚服上;晚上睡觉,他故意把呼噜打得震天响,还时不时蹬一下床板,搅得李守兔睡不安稳;放风的时候,他就像个幽魂似的在不远处晃荡,那双三角眼阴恻恻地盯着,看得李守兔后背发毛。这种钝刀子割肉似的骚扰,没完没了,搞得李守兔心力交瘁,火气窝在心里,都快憋出内伤了。他跟老哑巴诉苦,老哑巴也只是摇摇头,那眼神仿佛在说:“忍着,现在不是时候。”
李守兔是真没辙了,打?打不过,刘三膀大腰圆,而且先动手肯定要受重罚。告发?没凭没据,管教最多训刘三几句,回头肯定变本加厉。他感觉自己就像被蛛网缠住的小虫,越挣扎捆得越紧。
这天下午,是集中学习时间。所有犯人都被集中到一个大教室里,听着台上管教念着枯燥的规章制度和报纸社论。底下的人大多昏昏欲睡,有的低着头打盹,有的眼神放空。李守兔心里烦闷,也听不进去,目光不由自主地瞟向斜前方的老哑巴。
老哑巴坐得挺直,面前摊开着一个破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短得快握不住的铅笔头。他低着头,似乎在非常认真地做笔记,铅笔在本子上缓慢地移动着。李守兔心里还有点奇怪,老哑巴装哑巴几十年,肯定是不识字的,这会儿装样子还挺像那么回事。
学习中途休息十分钟,教室里响起嗡嗡的交谈声和挪动凳子的声音。老哑巴就在这时,若无其事地站起身,像是要活动一下筋骨,很自然地走到李守兔旁边的空位坐下(原来那人去上厕所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飞快地将自己那个笔记本和李守兔面前空白的本子调换了一下,然后拍了拍李守兔的手背,眼神沉静地看了他一眼,又慢悠悠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整个过程也就几秒钟,在嘈杂的环境里,根本没人在意。
李守兔的心却怦怦直跳,手心里瞬间冒出了汗。他强作镇定,把老哑巴那个笔记本拉到自己面前,假装低头翻看。当他把本子打开,看到里面的内容时,呼吸几乎都要停止了。
本子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字,那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上去的,很多还是繁体字,但勉强能认清。这根本不是学习笔记!
开篇第一页,赫然写着:“妇人科,辨不孕症秘要。” 下面详细写着如何从面色、舌苔、脉象(老哑巴不会号脉,但写了如何观察女人手指、眼睑色泽等外在特征来判断气血虚实),以及月事周期、颜色、量的异常来判断症结所在。后面跟着几副方子,用的都是些山里常见的草药名字,还注明了采摘时节、炮制方法和服用禁忌。
李守兔心脏狂跳,手指都有些发抖,他赶紧往后翻。
后面一页写着:“男子无嗣,探源。” 同样是从面色、体态、甚至走路姿势来判断肾气盈亏,还提到几种常见的男性隐疾特征和调理方法。
再后面……
“白驳风(白癜风)内外治验方”,里面除了内服方,还有用几种草药捣烂外敷,或者用浸泡的药酒涂抹的方法。
“痹症(风湿性关节炎)分型论治”,详细描述了如何通过观察关节肿胀的形态、疼痛的时间(是下雨天加重还是夜里加重)、皮肤温度来判断是寒痹、热痹还是湿痹,对症下药。
“痛风石析解方”,提到了几种利水消肿、化解尿酸的草药,甚至还有一种罕见的树根,需要配合特定的野蜂蜜做引子。
最让李守兔头皮发麻的是后面几页,竟然涉及了好几种常见的“癌病”(笔记本里用了“岩症”、“积聚”等古称)的早期辨认和缓解方剂!比如如何通过观察痰的颜色、胸痛的位置;如何通过大便形状、便血颜色;如何通过触摸颈部、腋下有无莫名肿块……来警惕某些病症。后面附的方子都特别注明:“此乃缓解痛苦、延寿之法,非根除仙丹,需戒惧戒躁,辩证施治。”
这薄薄一个本子,简直是一座沉甸甸的、用无数经验和秘传堆砌起来的宝库!里面记载的十几种疑难杂症,很多都是外面大医院都头疼的病症,可在这里,就在这破旧的、散发着霉味的笔记本上,用最朴实甚至笨拙的字迹,记录着或许早已失传的诊治门道!
李守兔彻底懵了,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终于明白,老哑巴(他到底是谁?)不仅仅认识几种止血消炎的草药,他身负的,可能是极其渊博、甚至堪称惊人的医术传承!他几十年装哑巴,恐怕就是为了守住这个秘密,或者说,是为了避开因为这身医术可能带来的灾祸。
休息时间结束,管教重新开始念文件。李守兔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了。他把笔记本紧紧按在腿上,手心的汗几乎要把纸张浸湿。他感觉自己捧着的不是本子,而是一团火,一团能照亮某些黑暗,但也可能引火烧身的秘密之火。
接下来的日子,李守兔的生活彻底改变了。刘三那些下作的骚扰,似乎都变得遥远和微不足道起来。他的全部心神,都被那个笔记本占据了。
劳动间隙,别人在偷懒发呆,他就在心里默背方子:“当归三钱,川芎两钱,益母草四钱……治血虚寒凝之痛经……”
吃饭的时候,他看着碗里清汤寡水的菜叶,脑子里却在回想:“面黄唇白,眼睑无华,多为血亏;舌苔厚腻,齿痕明显,多是脾虚湿盛……”
晚上躺在硬板床上,他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在脑海中一遍遍梳理、整合那些知识:不孕症分几种类型?风湿性关节炎的寒痹和热痹用药有何不同?那种能化解痛风石的树根长什么样子?老哑巴描述的那种用于癌症缓解方剂里的“龙鳞草”(估计是某种形象的别名)到底会是什么?
他满脑子都是这些望闻问切(虽然缺了问和切脉,但老哑巴用详细的“望”和推测的“闻”弥补了不少)的碎片,那些草药的名字、剂量、配伍禁忌在他脑海里盘旋、碰撞、慢慢试图形成一个模糊的体系。他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突如其来的、珍贵的知识雨露。有时候记得头昏脑涨,他就偷偷掐自己大腿,让自己保持清醒。
老哑巴依旧沉默,像个真正的哑巴。但他总会找到极其隐蔽的机会,进行他的“教学”。
有时是在晾晒草药时,他会拿起一株特定的草药,看李守兔一眼,李守兔立刻就在心里对应上笔记本里治疗某种病的方剂中这味药的用法。
有时是在放风角落,老哑巴会用脚尖极快地在泥地上划拉几个字,比如“崩漏”、“带下”,李守兔心领神会,晚上回去就重点复习妇科相关的内容。
最惊险的一次,是在工场劳动,刘三正好被调去干别的活儿。老哑巴假装整理工具,把一个揉得极小的纸团塞进李守兔手里。李守兔趁人不备打开,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一株植物的样子,旁边标注了采摘季节和炮制火候的要点,这是对笔记本里某一处模糊记载的补充!
李守兔赶紧把纸团默记下来,然后塞进嘴里嚼烂咽了下去。他知道,这些东西一旦被发现,就是天大的麻烦。
在这种高压、秘密的学习状态下,李守兔甚至忽略了对刘三的警惕。而刘三,也敏锐地感觉到了李守兔的变化。这小子不再像以前那样容易被他激怒,眼神里甚至常常带着一种……游离和专注?好像心思完全不在眼前的事情上。这种被无视的感觉,让刘三更加火大,他觉得李守兔和老哑巴之间,肯定有更见不得人的勾当!
一天晚上,熄灯号吹过很久,监室里鼾声此起彼伏。李守兔还睁着眼睛,在黑暗里默默回忆着白癜风外敷药的那几种草药配比。突然,他感觉到上铺的刘三有了动静。
刘三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往下爬,几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李守兔心里一紧,立刻屏住呼吸,假装睡着,眼睛却眯成一条缝,紧紧盯着。
只见刘三像只黑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落地,然后弓着腰,目标明确地朝着老哑巴的铺位摸去!他的手,缓缓伸向老哑巴叠放在床头的、那件破旧棉袄的口袋——老哑巴有时候会把铅笔头和偶尔找到的碎纸片放在那里。
李守兔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瞬间明白了,刘三这是想搜找证据!他想找到老哑巴或者自己“搞鬼”的物证!那个笔记本虽然被李守兔小心翼翼地藏在了一个绝对想不到的地方(他拆开了自己破棉鞋的鞋底,把笔记本塞进去又粗略地缝好了),但老哑巴口袋里如果有什么字条之类的东西被翻出来,那就全完了!
就在刘三的手指即将触碰到棉袄的瞬间,黑暗里,老哑巴突然猛地翻了个身,面朝外,同时喉咙里发出一声极其含糊、却又带着某种警示意味的低哼,像是睡梦中的呓语,又像是某种野兽在警告入侵者。
刘三的手像被烙铁烫了一样猛地缩了回来,僵在原地,大气都不敢出。借着窗外微弱的光线,李守兔看到刘三的脸上充满了惊疑和恐惧。他死死盯着老哑巴,见老哑巴再没动静,似乎真的只是在睡梦中翻身,这才心有不甘地、一步一步地退回到自己的铺位,爬了上去。
监室里重新恢复了寂静,只有鼾声依旧。
但李守兔知道,刚才那一刻,绝对不是什么巧合。老哑巴的警觉性,高得吓人。刘三的这次行动,虽然失败了,但也像一个刺耳的警报,提醒着李守兔,危险从未远离,刘三这条毒蛇,正在耐心等待着致命一击的机会。
他摸了摸身下硬邦邦的床板,感受着藏在鞋底那本笔记的隐约轮廓。知识的重量和现实的危险,像冰与火交织在他心里。他知道自己没有退路了,必须更快、更牢固地掌握老哑巴教给他的这些东西。这不光是学习,更是在这高墙之内,为自己,或许也为老哑巴,寻找一丝渺茫的生机。
窗外的北风呼啸得更紧了,冬天,真的来了。而李守兔的“医学”生涯,就在这凛冽的寒风和无处不在的危机中,被迫地、疯狂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