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六日,惊蛰。
民间有谚语:“惊蛰地气通,春雷惊百虫。”可这天早晨,四九城没有打雷,倒是刮起了今春第一场扬尘风。黄沙混着还没化净的雪粒子,抽在人脸上生疼。四合院的窗户纸被吹得哗哗响,屋顶上越冬的菠菜叶子蒙了层土,蔫蔫地耷拉着。
棒梗蹲在后院沼气池边,耳朵贴着池盖,屏息凝神地听。池子封口已经二十多天了,按照赵晓梅的推算,这几天该出气了。
“听见啥了没?”傻柱凑过来,也把耳朵贴上去。
“好像……有咕噜声?”棒梗不确定。
赵晓梅从屋里出来,手里拿着个自制的U形管压力计——两根玻璃管用橡皮管连着,里面灌了红墨水。她小心地把一端接在沼气池的出气口上,另一端竖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玻璃管上。
起初,红墨水一动不动。风卷着沙土从头顶掠过,院子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声。
忽然,竖管里的红墨水开始缓缓下降,而接在池子上的那根管子,墨水在上升。
“有气压了!”赵晓梅眼睛一亮,“沼气产生了!”
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欢呼。许大茂搓着手:“真成了?这玩意儿真能烧?”
“试试就知道了。”林飞拿来早就准备好的橡胶管和炉灶,把管子接到沼气出口,另一头接在特制的沼气灶上。灶是请胡同口的白铁匠打的,结构简单,就是个带喷嘴的铁盘子。
赵晓梅拧开阀门,一股略带臭味的气体“嗤”地喷出。林飞划着火柴,凑近喷嘴——
“噗”的一声轻响,一团蓝色的火焰跳跃起来,稳定地燃烧着。
成了!
院里的孩子们最先蹦起来:“着火了!蓝色的火!”
大人们围拢过来,看着那团在风中微微摇曳的蓝色火焰,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又欣喜的表情。这团火,不是柴,不是煤,不是任何他们熟悉的东西烧出来的。它是从粪便、垃圾、杂草里变出来的,是技术,是知识,是希望。
秦淮茹端来一锅水,放在灶上。蓝色的火舌舔着锅底,不多时,锅里的水就开始冒热气。
“真快!”她惊叹,“比煤炉子还快!”
赵晓梅测量了火焰温度:“大概有八百多度,够炒菜做饭了。”
林飞关掉阀门,火焰熄灭。他环视众人:“从今天起,咱们院做饭的燃料,解决了。沼气池每天产的气,够三顿饭和烧开水。剩下的粪便、垃圾,也有了去处。”
阎埠贵已经开始算账:“一吨煤三十多块,咱们院一年少说用三吨,就是一百块。现在这笔钱省下了……”
“省下的钱,可以买更多粮食,改善生活。”林飞接话,“更重要的是,咱们证明了,在城市里,也能用这种方法解决燃料问题。”
这话让所有人精神一振。是的,这不只是省了几块钱的事,这是一条路,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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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喜悦没能持续太久。
当天下午,街道王主任匆匆赶来,脸色不太好看:“林飞,你们那个沼气池……区里知道了。”
林飞心里一紧:“是周铁柱农场那边……”
“不是农场,是有人举报。”王主任压低声音,“说你们‘私建危险设施’,‘可能引发爆炸’,还说你们‘利用粪便制造沼气,传播疾病’。”
荒唐,但致命。
“王主任,沼气池是安全可靠的,南方很多地方在用……”林飞试图解释。
“我知道,我相信。”王主任打断他,“但有些人不想相信。林飞,这回不是上次那种小打小闹。举报直接捅到了区安委会,说你们在没有专业资质、没有安全评估的情况下,私建易燃易爆设施。这个帽子扣下来,够你喝一壶的。”
院里的人都围了过来,听到这些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谁举报的?”傻柱忍不住问。
王主任摇摇头:“匿名。但我想……可能是那些看你们不顺眼的人。你们院最近风头太盛了,种菜成功了,现在又搞出沼气,让有些人坐不住了。”
林飞沉默了片刻,问:“王主任,区里是什么意思?”
“明天会派工作组来现场检查,评估安全性。如果认定危险,可能会要求你们拆除。”王主任叹了口气,“林飞,做好心理准备。”
送走王主任,院子里一片死寂。刚刚燃起的希望,仿佛被一盆冰水浇灭了。
“拆?”傻柱一拳捶在墙上,“凭什么!我们一没偷二没抢,自己想办法解决困难,碍着谁了!”
“就碍着那些不想看到咱们好的人了。”许大茂闷声说,“我以前混的时候,最恨的就是那些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因为他们证明了,不偷不抢也能活,显得我们特别不是东西。”
这话说得很直白,但真实。
赵晓梅看着刚刚还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灶具,眼圈红了:“是我的错……我不该提沼气池的事……”
“不怪你。”林飞握住她的手,“技术没有错,错的是用技术的人心。晓梅,明天检查,咱们得准备充分。把所有的设计图纸、施工记录、安全措施,都拿出来。咱们要证明,这东西是安全的,是有用的。”
可证明有用,就够了吗?
林飞心里没底。他知道,在很多情况下,不是你有理就能赢。尤其是当你的“理”,挡了别人的“路”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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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区安委会的工作组来了。
三个人,都穿着中山装,表情严肃。为首的是个五十来岁的瘦高个,姓郑,是安委会的副主任。另外两个,一个拿着本子记录,一个提着工具箱,看样子是技术员。
“林飞同志,我们是区安全生产委员会的。”郑主任出示了证件,“接到群众举报,你们院私建了沼气池。根据相关规定,民用沼气池的建设需要资质、审批和安全评估。你们有吗?”
“没有。”林飞如实回答,“但我们参考了农学院的规范设计,施工过程也有农场的专业人员指导。”他递上赵晓梅整理的材料,“这是设计图纸、施工记录和安全措施说明。”
郑主任接过材料,翻看了几页,眉头皱了起来:“农学院的图纸?你们和农学院什么关系?”
“赵晓梅同志是农学院毕业的,这些图纸是她从学校借来的。”
“赵晓梅?”郑主任抬头,目光扫过人群,“哪位是赵晓梅同志?”
赵晓梅站了出来:“我是。”
郑主任打量着她:“农学院的?听说你们学院最近在整顿思想,有些教师因为宣扬‘资产阶级技术’被处理了。你用的这些技术,有没有问题?”
这话问得很刁钻。赵晓梅咬了咬嘴唇:“技术就是技术,能让老百姓得实惠,就是好技术。沼气在南方农村已经推广多年,能解决燃料问题,还能改善卫生……”
“南方是南方,北方是北方。”郑主任打断她,“气候条件、地质情况都不一样。你们没有经过专业评估,就敢在人口密集的居民区建这种东西,万一爆炸了,谁负责?”
“我们做了安全措施。”林飞指向沼气池,“有压力表、安全阀、排空管,而且建在院子最角落,远离住房。池体是砖混结构,厚度足够……”
郑主任没听他说完,对技术员挥挥手:“小刘,你去检测一下。”
技术员小刘打开工具箱,拿出仪器,开始检测池体密封性、气体成分、压力数据。院里的人都屏息看着,气氛紧张得像拉满的弓。
检测进行了半个多小时。小刘记录了一堆数据,最后走到郑主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
郑主任的脸色更严肃了。他清了清嗓子,对林飞说:“林飞同志,根据检测,你们这个沼气池存在几个问题:第一,池体密封性不达标,有轻微泄漏;第二,气体中甲烷含量不稳定,有安全隐患;第三,没有防雷设施;第四,离住房距离不足十米,不符合安全规范。”
他顿了顿,下了结论:“综合评估,这个沼气池属于违规建设,存在重大安全隐患。我们决定,责令你们立即停止使用,并于三日内拆除。”
“拆除?”院里一片哗然。
“郑主任,”林飞强压着情绪,“您说的这些问题,我们可以整改。密封不达标,我们可以重新做防水;甲烷不稳定,可以调整原料配比;防雷设施可以加装;距离问题……我们院就这么大,实在没办法。但沼气池真的有用,能解决我们的实际困难……”
“困难可以想别的办法解决,但安全不能马虎。”郑主任语气强硬,“万一出事,就是人命关天的大事。这个责任,你们负不起,我们也负不起。必须拆除。”
“可是……”
“没有可是。”郑主任一摆手,“这是决定。三日后我们会来复查,如果还没拆,我们会强制拆除,一切费用由你们承担。”
说完,三人转身离开,留下一院子目瞪口呆的人。
许久,傻柱骂了一句脏话,蹲在地上抱着头。
赵晓梅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都怪我……是我害了大家……”
“不怪你。”秦淮茹搂住她的肩,“你也是为了大家好。”
林飞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刚刚还给大家带来希望的池子,现在却成了“安全隐患”,心里像堵了块石头。他知道郑主任说的有些问题确实存在,但都是可以改进的。可对方连改进的机会都不给,直接判了死刑。
为什么?
真的是为了安全吗?还是因为别的?
他想起王主任的话:“有些人不想看到你们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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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两天,院里陷入了低气压。
沼气池停用了,大家又回到了烧煤烧柴的日子。可心里那团火,却比灶里的火更憋闷。
棒梗不甘心,他找赵晓梅要了所有的技术资料,自己研究。他发现,郑主任说的那些问题,确实存在,但都有解决办法。
“赵老师,密封问题可以用环氧树脂补缝;甲烷不稳定可以加个搅拌装置,让原料混合均匀;防雷可以立根避雷针……”他指着资料上的方案,“这些都不难,花不了多少钱。”
“可人家不给咱们机会。”赵晓梅苦笑,“说拆就必须拆。”
“那咱们就偷偷改进,改好了再去申请验收。”棒梗说,“总不能就这么认了。”
林飞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心里一动。是啊,不能就这么认了。但硬顶肯定不行,得想别的办法。
他想起了周铁柱。
当天下午,林飞去了红星农场。周铁柱正在地里指导社员春耕,听说沼气池的事,气得直拍大腿:“这帮官僚!我们农场建池子的时候,他们也说这不行那不行。后来我们请了省里的专家来评估,做了改进,现在用得好好的!”
“省里的专家?”林飞抓住了重点。
“对,省农业厅有个沼气推广办公室,里面都是真懂行的专家。”周铁柱说,“我们农场的池子,就是他们指导建的。林干事,要不……你们也请专家来看看?”
“请得来吗?”
“试试呗。”周铁柱说,“我有个远房表哥在省农业厅开车,能递个话。不过……人家专家忙,不一定愿意来。”
“只要有一线希望,就试试。”林飞说。
周铁柱很仗义,当天就托人捎信去了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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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专家回信的日子里,院里的人也没闲着。
既然沼气池暂时不能用,那就把别的事做好。春耕开始了,屋顶的菜地要翻整,新的种子要播种。
今年赵晓梅从农学院弄来了几个新品种:早春黄瓜、速生白菜、还有一种叫“四月慢”的青菜,说是耐寒又高产。
“咱们得多种点能储存的。”林飞在春耕动员会上说,“红薯、土豆、萝卜,这些能放得住。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什么变故,咱们有储备,心里不慌。”
大家点头。经过这么多事,大家都明白了,手里有粮,心里不慌,不只是句俗话。
许大茂的养殖也有了新进展。去年养的鸡开始下蛋了,虽然不多,但每天能捡七八个。兔子也繁殖了一窝,毛茸茸的小兔子在笼子里蹦跳,成了孩子们的宝贝。
“我想再养两只羊。”许大茂找林飞商量,“羊奶有营养,老人孩子喝了都好。而且羊粪是上好的肥料,能肥菜地。”
“养在哪里?”林飞问。院里空间有限。
“我跟隔壁胡同的老马家说好了,他们院有块空地,咱们出羊,他们出地方,产的奶对半分。”许大茂说,“老马家媳妇刚生了孩子,缺奶水。”
这主意不错。林飞同意了:“行,你去办。注意卫生,别惹出病来。”
许大茂很高兴,干活更卖力了。他现在是院里养殖的“技术骨干”,虽然还是有人对他半信半疑,但看他实实在在做事,态度也慢慢转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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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期限到了。
郑主任带着人准时来了,看到沼气池还立在那儿,脸色沉了下来:“林飞同志,你们没有执行拆除决定。”
“郑主任,我们正在改进。”林飞说,“请给我们一点时间……”
“没什么好改进的。”郑主任一挥手,“小刘,带人拆。”
技术员小刘带着两个工人,拿着工具就要上前。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个声音:“等等!”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六十来岁、头发花白的老者走了进来。他穿着朴素的中山装,手里拎着个旧皮包,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身后跟着周铁柱,还有两个年轻人。
“郑副主任,好久不见。”老者开口。
郑主任一愣,随即认出了来人,脸色微变:“杨……杨工?您怎么来了?”
被称作杨工的老者走到沼气池边,仔细看了看:“听说这儿有个沼气池,我过来看看。怎么,要拆?”
“是……是的。”郑主任有些局促,“这个池子不符合安全规范……”
“哦?哪里不符合?”杨工饶有兴趣地问。
郑主任把之前说的几个问题重复了一遍。
杨工听完,笑了:“小郑啊,你这些问题,都是技术问题,不是原则问题。密封不达标,可以补;甲烷不稳定,可以调;防雷设施,可以加;至于距离……”他环视院子,“这种老四合院,你让他们把池子建哪儿去?建胡同里?”
郑主任被问得哑口无言。
杨工转向林飞:“小伙子,你是负责人?”
“是,我叫林飞。”
“林飞同志,这个池子,是你们自己建的?”
“是,参考了农学院的图纸,农场的技术员也来指导过。”
杨工点点头,从皮包里拿出放大镜、卷尺等工具,开始仔细检查池体。他看得很细,每一个接口、每一处抹缝都不放过。检查完,他又看了赵晓梅的设计图纸和施工记录。
整个过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声和杨工偶尔的询问声。
半个小时后,杨工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土:“总体不错。虽然有些小瑕疵,但思路是对的,结构是安全的。”他看向郑主任,“小郑,这个池子,不用拆。我提几个改进意见,让他们完善一下,完全可以安全使用。”
郑主任脸色一阵红一阵白:“杨工,这……这不符合程序……”
“程序是死的,人是活的。”杨工语气平和但坚定,“咱们搞安全生产,不是为了拆东西,是为了保安全。这个池子,改进后是安全的,还能解决老百姓的实际困难。为什么要拆?”
他顿了顿,又说:“我这次来,是受省农业厅的委托,调研城市沼气利用的可行性。这个池子,是个很好的案例。小郑,你要是坚持拆,那我得写个报告,说明情况了。”
这话分量很重。郑主任额头冒出了汗:“杨工言重了……既然您这么说,那……那就按您的意见办。”
杨工笑了:“这就对了。林飞同志,我提几点改进意见,你们抓紧落实。一周后我再来看看,如果合格,我给你们出具安全评估报告。”
峰回路转。
院里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郑主任一行人悻悻离开,杨工详细讲解了改进方案后离开,大家才反应过来——池子保住了!
“太好了!”傻柱第一个蹦起来,“不用拆了!”
赵晓梅激动得直掉眼泪,不停地说“谢谢”。
林飞握着杨工留下的改进方案,手有些抖。他知道,这不仅是一个池子保住了,更是一个信号——真正懂行、真心为老百姓着想的人,还是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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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院里全员出动,按照杨工的意见改进沼气池。
密封层重新做,用了更好的材料;加装了简易搅拌装置,让原料混合均匀;立了根避雷针,虽然简陋,但管用;还在池子周围挖了排水沟,防止积水。
棒梗全程参与,学得特别认真。杨工来的那天,他问了好多问题,杨工也很喜欢这个好学的少年,临走时还送了他几本专业书。
“好好学,将来咱们国家的农业、能源,需要你们这样的年轻人。”杨工拍拍棒梗的肩。
棒梗用力点头:“我一定好好学!”
一周后,杨工如约而至。检查完改进后的池子,他很满意:“不错,改进到位。这是安全评估报告,你们收好。”他拿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有了这个,以后就没人敢说你们违规了。”
林飞接过报告,深深鞠躬:“谢谢杨工!”
“别谢我。”杨工摆摆手,“要谢,就谢你们自己。是你们的坚持和努力,让我看到了希望。”他看了看院子里那些朴实的脸,又看了看屋顶上那片新绿,感慨道,“老百姓的智慧是无穷的。只要给他们一点空间,一点支持,他们就能创造出奇迹。”
送走杨工,林飞站在焕然一新的沼气池边,重新点燃了灶火。
蓝色的火焰再次跳跃起来,比之前更稳定,更旺盛。
这一次,没有人再怀疑,没有人再阻拦。
这团火,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燃烧了。
秦淮茹又端来一锅水,放在灶上。水很快烧开,蒸汽升腾,模糊了人们的视线。
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无比清晰。
他们知道,这场“沼气保卫战”,赢的不仅仅是一个池子。赢的是一种信念——对技术的信念,对科学的信念,对“凭自己双手创造好生活”的信念。
惊蛰过后,春雷终会响起。
而埋在地下的种子,已经感受到地气的温暖,正在积蓄力量,准备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