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混合着帐篷帆布的尘土气息。
大风纪官静立在帐篷入口透进的暮色光影中,锐利的眼眸审视着狭小空间内的每一寸空气,最终牢牢锁住行军床上那个小小的身影。
海莉薇坐在床边折叠椅上,脸上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赞迪克站在海莉薇侧后方,双手看似随意地插在学者袍口袋里,但站姿比平时端正许多,目光不时扫过大风纪官和海莉薇,最后落在小梅里身上时,带着一种混合着探究、重视以及……努力克制的好奇。
毕竟是女友的亲生母亲,再怎么想研究了解炼金术仪式后的“样品”,他也得收敛着些?
行军床上的小梅里,穿着明显过大的、临时找来的儿童病号服,也不知道是哪位学者带来的应急储备。
栗发被护士勉强扎成两个马尾,只有几缕碎发不听话地垂在额前。那张稚嫩的脸庞,眉眼轮廓与失踪的梅里教授惊人地相似,至少七八分像!
此刻,她没有像普通孩子那样好奇张望,而是微微蹙着眉,小身板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盖着的被子上,眼神带着一种努力维持的、属于成年人的审视和冷静,她正毫不退缩地回视着大风纪官。
……只是那过于清澈的大眼睛和微微鼓起的婴儿肥脸颊,暴露了她此刻躯壳的稚嫩。
大风纪官的眉头锁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
这也太像了。
更让他心头疑云密布的是那个眼神——那绝非一个普通孩童的眼神,里面有一种过早的锐利和……熟悉感?
他沉声开口:“海莉薇小姐,赞迪克先生。希望你们能配合复述一下秘境的经历,详述这位小女孩的发现过程,以及梅里教授的下落。”
海莉薇深吸一口气,眼神努力装出悲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笃定:“阁下,我们没能找到母亲。”
她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我和赞迪克进入那面日月之镜子后不久,就看到秘境彻底失控的景象。”
“齿轮崩解,能量狂暴,之后我们看到了卡尔·福勒先生,但任凭我们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他就像飞蛾扑火一样冲向核心……然后就是爆炸,崩塌。我们在能量乱流中竭力搜寻母亲的踪迹,呼喊她的名字……”她的声音恰到好处地哽住,缓了一下,“但回应我们的只有毁灭的轰鸣。就在我们几乎绝望,以为……以为要一起葬身在那里时——”
海莉薇指向小梅里,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而确信,“我们发现了她!她就在一处相对完整的水晶平台残骸上昏迷着,身上裹着这件衣服!”
她指向行军床边矮凳上那件明显属于成年女性、被撕裂染血、材质和款式与梅里教授失踪时所穿外套完全吻合的衣物碎片。
“我认得这件衣服!这就是我母亲那天穿的!”海莉薇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灼灼地看向大风纪官,又戏剧演出式地转向小梅里那张酷似母亲幼年照片的脸,“阁下,您看她的脸!这眉毛的弧度,这眼睛的形状,这抿唇时的神态……和我母亲的童年画像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在那种绝境,除了母亲,还能有谁?一定是秘境核心爆炸时那股关于‘时间’和‘生命’的禁忌力量!卡尔·福勒觊觎‘返老还童’和‘财富’!那股力量失控了,才作用在了离核心最近的母亲身上,将她……变成了这样!”
她的话语充满了有层次的后怕、激动和不容置疑的坚信。
赞迪克低头咬了咬下唇,忍住憋笑,然后在一旁配合地点点头,表情凝重,目光在海莉薇和小梅里之间逡巡,带着一种“深以为然”的认同感,恰到好处地掩饰了他内心的活动。
小梅里先是看了看赞迪克那副“专业认同”的表情,又看了看海莉薇,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强忍住白眼的冲动。
她脸上的“大人样”努力维持着,但交叠的双手不自觉地绞紧了被单,泄露出一丝内心的波澜。
当海莉薇说到“返老还童”时,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嘴唇,用一种混合着无奈、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的眼神看着大风纪官。
大风纪官的目光在海莉薇激动而笃定的脸庞、赞迪克凝重点头的佐证、以及小梅里那张酷似梅里教授幼年、眼神却复杂的脸上来回穿刺。
“梅里教授……没有出来?”大风纪官再次确认,声音低沉。
“没有!”海莉薇斩钉截铁,擦拭了下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我们竭尽所能地找遍了所有可能的角落,只有她!只有这个不明原因变成孩童模样的母亲!”
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小梅里的手。
小梅里的手被握住,身体微微僵了一下。
她不太习惯“女儿”对“母亲”这种亲密又奇怪的姿态,尤其是以孩童之躯接受。
于是,眉头又蹙紧了些,但她最终没有抽开手,反而用一种带着点别扭的“安抚”语气,努力模仿着成年梅里的冷静腔调,对海莉薇说:“……海莉薇,冷静点。大风纪官阁下需要的是客观事实。”
这稚嫩的嗓音说着老成持重的话,反差感强烈到令人侧目。
大风纪官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句话的语气……太像了!
像极了梅里教授在学术会议上提醒学生注意逻辑时的口吻。他心中的天平再次发生了微妙的倾斜。
大风纪官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落到小梅里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你……您记得什么?关于秘境,关于……自己?”
小梅里迎上大风纪官锐利的目光,没有丝毫孩童应有的怯懦。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沉稳:“我只记得脑海里的一片混乱、巨大的齿轮、令人窒息的光芒和能量。卡尔·福勒……他像疯子一样冲过去。然后……爆炸。”
“很痛……很混乱……”她描述得很片段化,符合受到巨大冲击后的记忆状态。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才用一种带着孩童直白却又努力保持条理的语气说:“我记得我是梅里,阿弥利多学院的生态学教授。海莉薇……”她看了一眼比此刻自己大了不少的女儿,眼神复杂,“……是我的女儿。而我的丈夫……已经不在了。”
提到丈夫时,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但很快又抬起下巴,直视大风纪官,“至于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海莉薇的推测,是目前最符合逻辑的解释。秘境核心的力量失控了。”
她猜测是自家女儿和赞迪克合力做了什么……但这种时候还是装作毫无所觉不为好。
在大风纪官看来,她逻辑清晰,条理分明,自我认知明确,情感表达克制但真实。除了那稚嫩的嗓音和身体,这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版的、受到冲击后努力维持镇定的梅里教授。
大风纪官心中的疑虑被这强有力的“自证”再次冲击。他找不到更合理的解释去反驳这个由当事人亲口确认的“奇迹”。
强行质疑一个刚刚经历了如此剧变、记忆清晰却身陷囹圄的“小教授”,不仅缺乏证据,也显得冷酷。
“这也太……咳咳。”他清了清嗓子,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冷硬,但少了几分逼问的意味:“我明白了。你们的陈述,以及……梅里女士的确认,我会记录在案。卡尔·福勒的尸体检验正在进行。鉴于梅里女士目前特殊的身体状况,”他选择了一个中性的称呼,“需要监护和适应,海莉薇小姐,你作为她唯一的直系亲属和发现者,暂时承担监护责任。教令院会提供必要的支持与后续观察安排。”
“感谢您的理解,大风纪官阁下。”海莉薇立刻道谢,只是低下头的瞬间松了口气。
“另外,”大风纪官补充道,目光扫过三人,“关于秘境核心、能量爆发的具体细节,尤其是梅里女士变化的瞬间过程,如果后续有更清晰的回忆,务必报告。”
“一定。”海莉薇和赞迪克应道。
小梅里也严肃地点了点小脑袋:“明白,阁下。我会努力回忆。”
大风纪官微微颔首,转身撩开帐篷帘布离开。
帐篷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剩下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和人声。
“呼……”海莉薇刚松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擦掉额角的冷汗,就听到身后传来赞迪克刻意压低、带着一丝……“过于正经”的声音:
“梅里教授……”他走近一步,姿态比之前更显谨慎,目光落在小梅里身上时,那种纯粹的研究狂热被很好地压制下去,换上了对师长的关切和一种……近乎刻意的恭敬。
“您感觉如何?刚才应对大风纪官阁下,耗费了不少精神吧?”他的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您辛苦了”的意味。
海莉薇闻言,疑惑地、甚至带点惊悚地看向赞迪克。
她太了解这家伙了——这副恭敬又关切的姿态,简直比秘境里的深渊造物还罕见。他又在想搞什么鬼?
海莉薇内心警铃大作。
小梅里闻言,立刻看向他,小脸上依旧保持着严肃,似乎对赞迪克这突如其来的恭敬也感到一丝意外,但教授的本能让她维持着姿态:“嗯,赞迪克同学。”
她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他的问候。随即目光转向自己的女儿,语气恢复一贯的教导口吻:
“海莉薇……”小梅里开口,声音依旧稚嫩,但语气带着明显的不赞同和属于她本人的强势,“下次在风纪官面前,情绪控制可以更收敛一些。对于和你有过接触的人来说,过分激动的主观臆测反倒会让人发现你身上的疑点。”
她试图抽出被海莉薇握着的手,小脸上满是作为教授的严肃。
海莉薇摸了摸鼻子。
她最新升级、更新换代的语言模块可是学的赞迪克。结果这表演张力和语言煽动性太夸张,反而一下子就被梅里女士识破。
看来不是每个技能都适合她的。
然而赞迪克却立刻点头,态度显得异常诚恳,甚至带着点受教的样子:“您说的是,教授。是我和海莉薇考虑不够周全。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如何让大风纪官阁下最快接受这个……难以置信的事实。”
他巧妙地把自己和海莉薇绑在一起,分担了一部分“火力”,同时不忘给小梅里戴高帽,“不过,您最后那段‘自我陈述’,逻辑清晰,条理分明,尤其是对自我身份和状况的确认,简直是神来之笔。完全打消了大风纪官阁下最大的疑虑。那份冷静和智慧,实在令人钦佩。”
小梅里听着这番带着明显讨好意味的恭维,小鼻子几不可察地轻哼了一下,但紧绷的小脸线条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她看向赞迪克,努力用“教授看学生”的眼神:“基本的危机公关和信息控制而已。在信息不对称且自身处于明显劣势时,利用已知条件构建一个逻辑自洽且对方难以直接证伪的叙事框架,是最优解。”
“你们既然明白,以后可以在类似情境下应该更注重策略性表达,而非仅仅依靠情绪渲染。”她依旧在教导,但语气比刚才训斥海莉薇时缓和了些。
“还有,不要叫我‘小梅里’或者‘小家伙’,这很不专业。请称呼我梅里女士,或者……母亲。”最后两个字她说得有点别扭,毕竟她现在看起来比海莉薇还小。
海莉薇看着眼前这个用孩童身体发号施令的母亲,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好的,梅里女士。我下次注意。”
就在这时,赞迪克仿佛终于等到了这个千载难逢的信号。
他扭捏一阵后又立刻做出虚心受教状:“是,母亲。”
海莉薇刚端起旁边水杯喝了一口想压压惊,结果直接喷了出来,呛得惊天动地。
小梅里更是浑身猛地一哆嗦,差点从行军床上弹起来,那双努力维持冷静的大眼睛瞬间瞪得溜圆。
帐篷里顿时一片寂静。只有海莉薇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回荡,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风声,仿佛也在为这石破天惊的一声“母亲”而凌乱。
赞迪克却仿佛完全没感受到这凝固的空气和两道几乎要把他烧穿的目光。他有些刻意地、又带着伪装和无辜地开口:“怎么了?教授。一日为师终生为母,我一辈子都会谨记您对我的教诲。”
越说越离谱,最后他眨了眨那双写满“我超乖”的红眼睛,试图萌混过关。
海莉薇:“……”
小梅里:“……”
简直就是丢人丢到她妈那儿了,海莉薇扶额。她看出来了,赞迪克在刻意讨好梅里女士。至于原因,无非是为了她……咳咳。
而小梅里,恐怕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赞迪克还厚脸皮的家伙。
好在赞迪克今天的恶作剧与戏弄区别于平时的不客气模式,带了点小心翼翼和克制试探。
言毕,他还顿了顿,目光中闪烁着求知欲,但这次问得非常“学术”且谨慎,“教授……关于您身体的变化,以及秘境最后那股力量的性质,从炼金术‘转化’的角度看,您有什么更具体的……体感或者推测吗?当然,这只是纯学术探讨,您现在最重要的是休息。”
他努力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只是出于对炼金奥秘的纯粹好奇,而非冒犯。
小梅里蹙着小眉头,似乎在认真思考这个“学术问题”,正要开口——
帐篷帘布被猛地掀开,随队医生和护士带着简易的检查器械走了进来。帐篷空间狭小,一下子显得拥挤起来。
“梅里小朋友,我们来做个身体检查,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护士微笑着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