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完蛋了。”
瓦莎柯悄无声息地走近，在海莉薇身边屈膝蹲下，白纱下的目光平静地注视着这位陷入前所未有混乱的“主人”。
“您是指，作为神明失格，竟将真名交付于凡人这件事？”
“还是指，您那颗从不曾为谁动摇的心，被那个蓝发红瞳的骗子偷走了这件事？”
海莉薇没有回答，只是更紧地蜷缩起身体。自闭得像一颗突然出现裂痕的玻璃珠。
过了许久，她带着茫然和自我厌弃的声音才从布料间传来：
“我发现自己好像不太适合做神。”
“我真是个没什么底线，还不断打破自己底线的人。”
“我不想再听到他说‘差一点’了。” 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带着细微的抽气声，“总觉得……如果是我的话……或许可以替他弥补这个遗憾……”
“真名什么的……交付就交付吧。” 她抬起头，脸上只有认命般的平静，“无论之后会有什么因果惩罚，我大概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毕竟，” 她看着瓦莎柯，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犯下错误的人，是我。”
瓦莎柯静静地听着，似乎有什么情绪在缓缓沉淀。
“真的吗？” 她问，“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无论结果如何，都心甘情愿？”
海莉薇没有任何犹豫，闭上眼，用力点了点头：“嗯。”
“这样啊……” 瓦莎柯周身的气息忽然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份恭顺、疏离的感觉如潮水般褪去，带着一丝淡淡疲惫与调侃。
“那真是，太好了。”
海莉薇茫然地睁开眼，看向忽然变得有些陌生的瓦莎柯。
只见瓦莎柯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一个契约印记缓缓浮现，其右下角赫然镌刻着“海莉薇”的真名符印。
“谢谢你，” 瓦莎柯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答应帮我上了这三千年的班。我一个人在这儿呆着可真是太无聊了。”
海莉薇：“……？”
“既然你这么说‘无论怎样都心甘情愿’，那么，契约达成。” 瓦莎柯指尖轻点，契约印记的光芒骤然大放，化作无数流光，涌入海莉薇的眉心，“如今，就该到了回去的时候了。”
海莉薇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无数原本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般冲入她的意识——
雨林湿润的风，少年捏着她脸颊时狡黠的红瞳，沙漠灼热的绝望，冰原刺骨的孤寂，一次次关于少年未能摘下明月的叹息，染血的怀抱，还有临终前无声的唇语，和她最终忍不住交付真名时，那份撕裂规则的心甘情愿……
不，那不是她的记忆……
那是瓦莎柯的记忆！
“你……” 海莉薇震惊地望着眼前气质迥异的白纱女子。
“看，这才是完整的故事。你经历的，是我交付真名与他缔结永恒契约之前。那是故事的‘前传’，也是我最脆弱的人性部分。”
“你不属于这个时空。” 瓦莎柯，或者说这个时空真正的“海莉薇”轻声说道，“你只是通过我这个经历者的记忆幻境，体验了一遍我曾经的人生和我未能圆满的遗憾。所以，感到愧疚、认为自己犯了错的，从来不该是你。”
在那个时空，瓦莎柯没有崩溃地说“我完蛋了”，而是说“就这样吧”。然后，她交出了真名，承受了因果，却也真正地拥有了与少年因果纠缠的永恒。
“契约因真名而成立，亦因真名而超越时空产生共鸣。” 瓦莎柯收回手，那些画面如潮水般褪去，“你感受到的，是我留在契约本源中的回响。它选择你，吸引你，让你经历这一切，并非偶然。而是因为你就是另一个时空，做出了另一种选择，或即将做出选择的‘我’。”
她看着呆愣住的海莉薇，伸出手，轻轻抚上了她的脸颊。
“交付真名的因果啊……” 她低语，“哪有那么简单。那意味着灵魂的烙印，是跨越时空、超越生死，甚至是永生永世的纠缠与链接。”
“所以，另一个世界的‘我’啊……”
瓦莎柯放下手，向后退了一步，身影在逐渐消散的星光中显得有些不真实，唯有那双透过白纱望过来的眼睛，明亮而坚定，带着祝福与彻底的释然：
“快回去吧。”
“回到属于你的时空，属于你的世界……”
“去找你的赞迪克吧。”
“这一次，别再让他总是‘差一点’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浩瀚的书房、无尽的星空、连同瓦莎柯的身影都彻底化为光点崩散。
……
海莉薇猛地睁开眼。
晨光熹微，空气里有尘埃浮动的轨迹。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又陌生的研究所天花板。
而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意识像沉船被打捞，缓慢上浮。身体的知觉最先恢复。床垫的硬度、被单的纹理、还有一道落在自己侧脸上的目光。
她微微偏头。
赞迪克就坐在床边的书桌案前，背对着晨光，剪影显得有些沉默。他罕见地没穿那身标志性的白色大衣，只穿了件蓝色的衬衫，袖口随意挽起，露出的小臂。头发比记忆里更长了些，松散地垂在肩后。他没有戴面具，侧脸轮廓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但海莉薇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没能发出声音。但这个细微的动作，却让赞迪克的身形微震。
他几乎是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三两步就跨到床边，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侧，红瞳近乎贪婪地扫视着她的脸。
几秒令人窒息的确认后，他才像是终于允许自己相信这个事实，手臂小心地穿过她的颈后，将她从枕间轻轻托起，拢入怀中。
“夫人。” 赞迪克把头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气息喷吐在皮肤上，声音低哑地从她颈侧传来，“……醒了。”
他就那样紧紧抱着她，许久没有动弹，也没有再说话。海莉薇安静地伏在他怀里，没有挣扎，只是同样伸出双臂，环住了他。
过了好一会儿，赞迪克终于动了。
他先侧过头，用干燥温热的唇轻贴了贴她的耳廓，仿佛在确认她的温度。然后，才稍稍后撤了些，让他足以低头看清她的脸。
“感觉怎么样？”赞迪克开口，“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头晕吗？还记不记得……”
他的话尾突然顿住，似乎想问“还记不记得发生了什么”，又或许是“还记不记得我”，但最终没有问出口，只是目光沉沉地看着她，等待她的反应。
“没有不舒服。”海莉薇迎着他的目光，摇了摇头，“我记得。”
赞迪克松了口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觉得她会失忆。
“听着，海莉薇。”赞迪克捏着她的肩膀，眼底闪着诡谲莫测的暗芒。
“我……从未想过会在这世上遇到一个与我灵魂如此契合的人。” 他的拇指摩挲着她的脸颊，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所以，当你失去意识，呼吸微弱到几乎消失的时候，我觉得，我也失去了另一半的灵魂。”
后怕漫上心头，随之涌起的是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暴戾与控制欲。他凝视着她恢复清明的眼睛，那些在绝望中盘旋了无数遍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必须把她锁起来，藏起来，隔绝一切可能的危险，让她再也无法将自己置于任何险地……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语气听起来不那么骇人，“如果你再敢接触任何危险的东西、再让自己陷入这种境地，我发誓，我会把你……”
“赞迪克。”
海莉薇平静地打断了他。
赞迪克准备好的威胁戛然而止，红瞳微眯，有些错愕地看着她。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在外面做什么过分的事情？”
“……”
“比如，杀人放火？非法实验？或者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麻烦，留下了什么没处理干净的‘尾巴’？”
他眉头拧起，语气带着几分危险的不悦：“夫人昏睡了这么久，好不容易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质问我这些？”
他以为她会虚弱，会后怕，至少需要他的安慰和保证，而不是像审问嫌疑人一样，冷静地清点他可能制造的各种麻烦。
“我的意思是，把你的笔记本拿出来。”
赞迪克：“……哈？”
海莉薇无视了赞迪克眼底的火气，“趁你还记得，把那些没死的仇家、潜在的隐患，还有你一时兴起觉得有趣但可能引发后患的小实验，挨个记下来，整理好名单和评估报告。”
“对了，还有他们可能的报复方式，关联势力，薄弱环节。”海莉薇一脸严肃地继续补充，“不要总是给自己留些处理不干净的烂摊子，很麻烦，而且危险。”
还没等他消化完这巨大的反差，海莉薇忽然主动伸出手，重新环抱住他的腰，将脸贴回他胸膛。
“赞迪克，以后不要做太过危险、出格到会伤害自己的事，好吗？”
“我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如果不听话，我会打断你的腿，把你囚禁起来。”
赞迪克：“？？？”
等等，这剧本是不是拿反了？这不是他刚才想说的台词吗？！
看着赞迪克脸上罕见的迷茫，海莉薇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当然，如果外面真的有人不长眼，或者你自己做了什么过火的事，招惹了难缠的麻烦……”
她捧住他的脸，指尖拂过他微微睁大的眼角。
“务必告诉我。”
“我会保护你。帮你处理。然后，宰了他们。”
“……？”
赞迪克最终只是低笑出声，手臂再次收紧，将人牢牢锁在怀中，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惊喜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我的夫人好像做了个不得了的梦，醒来就准备成为一个超级无敌大坏蛋了？”
“你记住了吗，赞迪克？”海莉薇无视他调侃地强调。
“好的，夫人，我记住了。”赞迪克拖长了调子应着。
他顺势将整个人的重量更放松地压向她，毛茸茸的蓝色脑袋在她颈窝处蹭了蹭，然后慢慢下滑，最终将额头轻轻抵在了她的额前。
两人呼吸近在咫尺，他红瞳里的暗芒流转，倒映着她的面容。
“我很享受呢，” 他低声开口，热气拂过她的唇畔，声音轻得像羽毛搔刮，“被夫人这样保护的感觉。”
他稍稍偏头，鼻尖蹭过她的脸颊，“能找到一个既可以无底线纵容我，又能在我捅破天的时候稳稳接住，甚至还能帮我处理后续麻烦的人……那还不得撒娇使坏个够吗？”
简直是把“恃宠而骄”和“得便宜卖乖”原原本本地写在了脸上。
接下来的几天，赞迪克的书房里，气氛诡异又和谐。
多托雷，这位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愚人众第二席「博士」，此刻正被自家夫人按在书桌前，握着笔，对着空白的表格和笔记本，一项项交代他这些年干下的“好事”。
随着赞迪克的清单越列越长，海莉薇的表情从严肃逐渐变得微妙，最终在赞迪克无辜地举起写满密密麻麻小字的笔记本，表示没纸了时，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梗。
“怎么会有这么多？”海莉薇拿起那本沉甸甸的“罪状录”。
从早期在雨林故国触及禁忌的人体实验记录，到在至冬利用邪眼、魔神残渣等危险物质进行的各种激进研究，以及穿插其间的因理念冲突、利益纠纷、单纯看不顺眼而结下的私人恩怨……
赞迪克歪头靠在她肩上，眨着那双显得格外无辜的红瞳，“嗯？很多吗？我觉得还好吧，大部分都是必要的研究过程或者环境清理。”
海莉薇沉默地翻看着。
有些名字后面打了勾，意味着已处理干净；有些画了圈，标注着持续观察、实验进行中；还有些打了问号或危险符号，旁边备注着疑似有后台、报复心极强、与愚人众内部其他势力有牵扯。
她揉了揉眉心，感觉一个一个解决过去这个最初的想法，可能比想象中更耗费时间精力。
“有些是重要的实验品或观察对象，不能随便解决，”赞迪克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手指点着几个画圈的名字，“我还等着看最终实验结果呢，提前干预会影响数据。”
“还有一些，”他指向几个打有愚人众内部徽记符号的名字，语气也带上些许冷淡，“是同僚们的安排，或者女皇陛下任务链中的一环。处理掉不稳定因素固然好，但贸然插手，可能会打乱至冬的整体布局。”
他耸耸肩，一副“我也很无奈但规则如此”的表情，只是眼底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海莉薇叹了口气，眸中一片清明的决断，“果然，只有这一条路了。”
赞迪克好奇地凑近：“嗯？夫人想到什么高效方案了？需要我提供武器支援吗？”
“不，”海莉薇深吸一口气开口。
“赞迪克，要不我们还是离婚吧。”
她思来想去，为了一个男人陪上自己的后半辈子实在是不值得。
“不行！”
赞迪克毫不犹豫就缠了上去。
离婚？不存在的。
这辈子，他们注定要在彼此交织的疯狂与守护中，纠缠到时间的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