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河的尸体是王老五捞上来的。
那天给外公送葬,暴雨如注。八个汉子抬着黑棺在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麻绳勒进肩膀里。走到鬼见愁那段险路时,走在最前面的王老五突然站住了。
“河里……有东西。”
所有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暴涨的黑水河中央,一具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尸正随波逐流。她仰面朝天,脸白得像刷了石灰,眼睛睁得溜圆,直勾勾盯着阴沉的天空。最邪门的是她交叉放在胸前的双手里,捧着一块拳头大小、黑得发亮的石头。
“死倒!”三舅倒吸一口凉气,“快走!别回头!”
在我们这儿,河里漂的尸体叫“死倒”,穿红衣的女尸更是大凶。老辈人说,这种尸体捞不得,谁捞谁倒霉。
可王老五像中了邪,直愣愣盯着女尸手里那块石头:“那是不是……”
话没说完,抬棺的麻绳“啪”地断了。黑棺重重砸在泥地里,外公的遗像从棺头滑落,玻璃相框碎成蛛网。
棺材落地,大凶之兆。
三舅脸都青了:“快抬起来!阿明,回村喊人!”
我转身要走,却听见“扑通”一声。王老五跳进了滚滚河水。
“老王!你疯了!”
王老五水性极好,三两下就游到女尸旁。他伸手去抓那块黑石,指尖刚触到,女尸的眼睛突然转动,死死盯住了他。
一声惨叫。王老五拼命往回游,腿却像被水草缠住。等众人七手八脚把他拖上岸,他已经神志不清,嘴里反复念叨:“她给我的……她答应我了……”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块黑石头。
当天晚上,王老五发了高烧。村里懂阴阳的李婆婆来看过,摇头叹气:“晚了,‘血饵’认主了。”
“血饵?”我低声问三舅。
三舅把烟锅子在鞋底磕了磕,烟雾里他的脸格外苍老:“老辈人传下来的说法。河里淹死的人要是怨气够重,尸身不腐,胸口就会结出这么个东西。它吸的是死人的血气和怨念,谁拿到手,就能借到死人的运。”
“借运?”
“嗯,短时间要钱有钱,要运有运。可借来的东西,终究要还。”三舅没再说下去。
王老五病好之后,果然走了运。先是在自家后院挖出几十块银元,接着买彩票中了两万块——在2003年的乡下,这是笔巨款。
可他整个人都变了。原本老实巴交的汉子,现在脾气暴躁,常半夜在院里对着空气说话。他媳妇偷偷告诉我妈,老王现在睡觉睁着眼,眼珠子在暗处会泛红光。
怪事从那时候开始。
先是村里的鸡鸭一夜之间死了一半,脖子上都有两个细小的牙印,血被吸得干干净净。接着好几户人家半夜听见敲门声,开门只见一滩水渍。
张寡妇吓得最惨。她夜里起来解手,看见窗外贴着张脸——是王老五的脸,泡得肿胀发白,眼睛是两个黑洞。张寡妇当场吓晕,醒来就疯了,整天念叨:“他在河里……好多人在河里……”
事情彻底失控是在一个月后。
那晚我在三舅家吃饭,听见王老五家方向传来惨叫。冲过去时,看见王老五站在院子里,举着菜刀,身上全是自己划出的伤口。血顺着刀尖往下滴,他却像感觉不到疼,咧着嘴笑。
“她要我还……要我还命……”
地上用血画着个古怪图案,像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
李婆婆赶来只看一眼就脸色大变:“造孽!这是‘血契’!他把命抵给那东西了!”
王老五被绑起来送卫生院的当晚,失踪了。
两天后,我们在黑水河边找到他一只鞋。村里人都说,他是被“那东西”叫回河里去了。
王老五没了,怪事却没停。
黑水河的水开始泛红,像掺了血。有人夜里听见河面传来唱歌声,调子凄凄切切,像哭丧。
三舅把我叫到祠堂,从神龛后拿出本泛黄的线装书。纸页脆得一碰就碎,最后一页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民国三十七年六月,黑水河泛洪,捞起红衣女尸一具,手捧黑石。村民李有财贪石,三日后暴毙,家破。石沉河底,永禁再捞。”
下面还有行小字:“此石名‘血饵’,乃溺死者怨气所结,可借运,亦噬魂。得石者,四十九日内必以命偿。”
“今天是多少天?”三舅声音发颤。
我算了算,从王老五捞起石头那天算起,今天是第四十八天。
“明晚子时,”三舅说,“‘血饵’要找下家了。”
那晚我失眠到半夜,听见屋后有动静。握着手电出去,看见后院地上有一串湿漉漉的脚印,很小,像是女人的,从围墙边一直延伸到黑水河方向。
第二天,全村人心惶惶。李婆婆挨家挨户发黄符,让贴在门楣上。三舅组织青壮年,准备晚上在祠堂守夜。
傍晚时分,黑水河的水变成了暗红色。七爷望着河水喃喃道:“血水……上次出现是五八年饥荒,村里饿死了一半人。”
晚上八点,二十多个男人聚在祠堂。香炉里插着粗大红烛,供桌上摆着三牲。李婆婆穿上褪色的道袍,摇着铜铃开始做法事。
我坐在角落里,心跳如鼓。手机突然震动,是条陌生短信:“它来了。”
几乎同时,祠堂里所有烛火开始疯狂摇曳。守在窗口的年轻人失声尖叫:“来了!河面上!”
所有人挤到窗边。
月光下,黑水河的水面上,站着十几个人影。他们穿着不同年代的衣裳,有的甚至穿着清代的袍子,身体半透明,滴着水。走在最前面的是王老五,他身后正是那个穿红嫁衣的女人。
他们朝祠堂走来,脚步无声,却在泥地上留下深深的水痕。
“堵门!”三舅大吼。
男人们搬来桌椅死死顶住大门。李婆婆拼命摇铃念咒,声音却在发抖。
“咚咚咚。”
敲门声不重,却让所有人汗毛倒竖。
“开门。”门外传来女人的声音,很轻,很柔,冷得像冰,“把我的东西还我。”
“这里没有你的东西!”李婆婆颤声喊。
“有。”那声音说,“四十九年前,你们村拿走的,不止一块。”
祠堂里一片死寂。七爷瘫坐在地,老泪纵横:“是我爹……1960年饥荒,他为让全家活命,从河里捞了块‘血饵’……”
门外传来一声轻笑:“终于想起来了。那块石头,让我多等了四十九年。”
撞门声骤然猛烈,整个祠堂都在震动。供桌上的蜡烛一根接一根熄灭,只剩最后一根,火苗缩成豆大。
就在门要破开的瞬间,我看见了——供桌下,外公的遗像后面,露出个黑色角落。
是另一块“血饵”。
我冲过去抓起石头。它在我手心里冰冷刺骨,表面暗红的纹路像血管在搏动。
“你要的是这个?”我对着门外大喊。
撞门声停了。
“扔出来。”那女人说,“一块石头,换你们全村人的命。”
三舅抓住我的手:“不能给!这东西回到她手里,她会变得更凶!”
李婆婆突然站起来,从怀里掏出把生锈的剪刀:“我年轻时学过一招‘封魂’。但需要一个人,拿着‘血饵’跳进黑水河最深的潭眼,用活人的生气暂时镇住它。可跳下去的人……”
她没说下去。
所有人看向我——这个从城里回来、随时能走的年轻人。
我看着手里的黑石,想起外公总说的话:“咱们黑水河边长大的人,骨头里都流着这条河的水。”
门外,那女人开始数数:“一……”
我推开三舅的手。
“二……”
我冲向祠堂后墙的小窗。
“三!”
撞开窗户跳出去的瞬间,身后传来凄厉尖啸。阴风像无数只冰冷的手想把我拽回去。
我头也不回地朝黑水河狂奔。
跳进河水的刹那,刺骨的寒冷淹没了一切。我拼命往下游,朝最深的潭眼游去。手里的“血饵”越来越烫,在水底发出暗红的光。
潭底堆着白骨,像座小山。最上面坐着那个红嫁衣女人,她朝我伸出手,脸上带着诡异的笑。
我用尽最后力气,把“血饵”塞进白骨堆最深处,然后紧紧抱住一块巨石。
意识模糊前,我看见那女人的笑变成了愤怒的尖叫。她的身体开始消散,和白骨一起沉入河底淤泥。
我被冲到下游浅滩,第二天早上被村里人发现时,还剩最后一口气。
在医院躺了半个月。出院回村那天,黑水河恢复了往日的浑浊。王老五的尸体一周后浮了上来,葬在后山。
离开村子前,我去河边最后看了一眼。河水静静流淌,偶尔泛起漩涡,很快又平复。
三舅送我到村口,递给我个红布包:“在你衣服口袋里找到的,跳河时攥着的。”
我打开,是块黑色碎石——“血饵”的碎片,已失去光泽。
“留着吧,”三舅拍拍我的肩,“说不定是那东西留给你的谢礼。”
我握紧石头,转身离开。走到山路拐弯处,回头看了一眼。
黑水河在夕阳下泛着粼粼波光,像条安静的巨蛇盘踞在山谷。
河中央的漩涡深处,一抹红色一闪即逝。
像嫁衣的衣角。
也像,永不干涸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