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伸向紫檀木盒的手,就那么停在了半空中。
指尖微微发颤。
东侧库区传来的争吵声,王大锤的怒吼,虎贲营士兵的辩解,所有声音都像是被一层厚厚的棉布隔开,变得遥远而不真切。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个烙印在木盒角落的徽记。
是楚家的家徽。
是他孩提时代,在父亲书房的每一本书上,在祠堂的每一块牌位上,在家族每一个男丁的冠帽上,都能看到的徽记。
它怎么会在这里?
在这个属于大钰王朝,属于那个覆灭了楚家的仇敌的皇家内库里?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强烈的悲愤,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他有种立刻将这木盒砸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的冲动。
但他的手,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他闭了一下眼睛。
苏青檀还在等他。那道咒印,还有六天就要发作。
他不能在这里出任何差错。
再睁开眼时,司马烬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他不再去看那个木盒,而是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到了手头的事情上。
他的动作变得极快,却又稳定得没有一丝多余的颤动。
左手稳住玉匣,右手探入袖中,取出了那朵准备好的假花。那假花做得惟妙惟肖,连花蕊中那点金光都模仿得十分到位。
他迅速将真花取出,把假花放入,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过是两次呼吸的时间。
合上玉匣的盖子,他小心翼翼地将其放回了原位,不差分毫。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那朵带着诡异蓝紫色光华的真花,连同一个小小的隔绝气息的油布包,一同藏入了自己最贴身的衣袋里。
任务完成了。
他应该立刻离开。
但是,他的目光还是不受控制地,再一次落在了那个紫檀木盒上。
他知道,他不能留下它。
无论里面是什么,是空的,是无关紧要的东西,还是……藏着什么惊天的秘密,他都必须带走。这是楚家的东西,是他父母兄长留在世间的,他目前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件遗物。
他不能将它留在这座仇人的府库里。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
司马烬做出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决定。他不再迟疑,伸出手,将那个紫檀木盒也拿了下来。
入手很轻,不像装了金银珠宝。
他没有时间细想,就在这珍宝区的桌案上,他用手指扣开了木盒的锁扣。
“咔哒”一声轻响。
盒盖打开。
里面没有价值连城的宝物,没有通往秘密的地图,甚至没有一张写着字的纸条。
木盒里铺着一层陈旧的明黄色丝绸,丝绸之上,只静静地躺着一支发簪。
一支最普通不过的白玉发簪。
簪身光洁,没有任何纹饰,只有在簪头的位置,因为常年佩戴,玉质的表面染上了一层温润的色泽。
司马烬看着这支发簪,整个人都愣住了。
他认得这支发簪。
这是他母亲的发簪。
不是什么名贵的首饰,只是他父亲当年还是个穷书生时,送给母亲的第一件定情信物。母亲一直很珍视它,几乎每日都戴着。
直到楚家出事的那天。
他清楚地记得,大火燃起,禁军冲入府中,一片混乱。母亲将他藏入密道前,最后看了他一眼,头上戴着的,就是这支白玉发簪。
为什么?
母亲的遗物,为什么会在这里?
是被人当作战利品收藏了起来?还是……
司马烬来不及多想,他抓起那支发簪,那冰凉的触感让他浑身一震。他没有拿那个盒子,只是将发簪死死攥在手里,然后和那朵“幽昙婆罗花”一起,塞进了怀中。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走。”
他对着守在门口的心腹低声说了一句,便率先迈步走了出去。
他走出珍宝区,脸上已经恢复了那种惯常的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等在外面的那名虎贲营副尉见他出来,连忙上前。
“司马大人,可有异常?”
“一切安好。”司马烬淡淡地说道,“贡品存放稳妥,并无不妥之处。只是东库喧哗,成何体统。陈统领治军,看来还需再严明一些。”
就在这时,陈泰带着人黑着脸从东侧库区走了回来,他的身边,王大锤昂着头,一副“老子就是有理”的模样。
“司马大人!”陈泰一见到司马烬,压着的火气就上来了,“你的手下,无凭无据,在我营中大吵大闹,扰乱防务,这是何道理?”
“陈统领息怒。”司马烬看着他,语气平静,“王捕头也是为了防务安全着想。他所指出的那个防御空当,陈统领以为如何?”
陈泰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王大锤指出的那个地方,确实是一个他从未注意到的漏洞,被一个外人当着众人的面点出来,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我……我虎贲营自有章法,不劳司马大人费心!”他嘴硬道。
“如此甚好。”司马烬点了点头,“既然陈统领已确认防务无误,那本次联合演练,便到此结束吧。检查结果,我会亲自向陛下汇报。今日之事,多谢陈统领配合。”
说完,他不再理会陈泰,对着自己的手下挥了挥手。
“收队。”
一行人,就这么在虎贲营众人复杂的目光中,向着内库大门走去。
王大锤跟在司马烬身边,低声问道:“先生,成了?”
“成了。”司马烬只回了两个字。
王大锤咧嘴一笑,没再多问。
沉重的石门再次打开,外面明亮的阳光照射进来,有些刺眼。
司马烬带着人,一步步走出了这座压抑的府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但他走得无比沉稳。
当他的双脚完全踏出内库大门,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突然从他背后升起。
那不是杀气,也不是目光,而是一种纯粹的,被“注视”的感觉。就像一只蚂蚁在地上爬,而有一个人,正蹲在高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它的一举一动。
司马烬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头,而是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的人群,越过层层的宫殿屋檐,最终,定格在了远处一座角楼的顶端。
那里,站着一个身影。
一个穿着灰色长袍的身影。
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但司马烬知道他是谁。
就是那个在他府中,在他审判鬼手张时,悄无声息出现,又悄无声息离开的灰衣人。
对方似乎也察觉到了司马烬的注视。
他没有动,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高处,与司马烬遥遥对望。
那道视线,穿越了空间,直接落在了司马烬的身上。那不是一种探究,也不是一种愤怒,而是一种……确认。
仿佛在无声地告诉他:我看见了。你拿走了花,也拿走了那支簪子。这一切,都在我的注视之下。
司马烬握在袖中的手,指节已经捏紧。
他成功了,他拿到了解药。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敌人会放任他取走?从他进入内库,到调包,再到拿走母亲的遗物,一切都太过顺利了。王大锤的佯攻固然有效,但如果对方真的有心阻止,他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得手。
这究竟是对方的疏忽,还是……一个更深的,他暂时还无法看透的陷阱?
他们不怕自己拿到解药吗?
还是说,这朵“幽昙婆罗花”本身,就是另一个圈套的开始?
他看着远处那个灰色的身影,对方似乎也看够了,缓缓转过身,消失在了角楼之后。
司马烬收回目光,一言不发,带着人快步离开了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