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烬回到宅邸时,天已过了三更。
他推开正厅的门,苏青檀和王大锤都还没睡,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地等着他。
看到他进来,两人同时站了起来。
“先生!”王大锤快步迎上来。
苏青檀的目光则落在了司马烬的脸上,他脸上没有半分喜悦,只有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她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司马烬走到桌边,将那朵依旧妖异的幽昙婆罗花放在桌上,却没有拿出那支发簪。
“花是陷阱。”他的声音很低,也很直接。
王大锤一愣:“陷阱?什么意思?鬼手张那家伙胡说八道?”
“他没有胡说。”司马烬看着苏青檀,将鬼手张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花能压制咒印,但里面的‘牵魂引’,会直接在你的魂魄上留下印记。到时候,你的生死,只在别人一念之间。”
王大锤听完,整个人都炸了。他一拳砸在旁边的八仙桌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起来。
“他娘的二皇子!好歹毒的心肠!这根本就不是给人解药,这是要拴条狗!”他气得在屋里来回踱步,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先生,你下令!我这就带人,去宰了那狗娘养的二皇子!”
“大锤。”司马烬叫住了他,“现在不是冲动的时候。”
“可这……这也太欺负人了!”王大锤的眼睛都红了。
苏青檀却显得很平静,她走到司马烬身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反而轻轻地笑了笑。
“我早就觉得这花不对劲,现在知道了,反而安心了。”她柔声说道,“司马烬,你不必自责。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他们针对我设的局,你为了我,已经闯了龙潭虎穴,犯了天大的风险。如今既然知道是陷阱,我们不碰就是了。”
她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了生死的坦然:“我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能多活这些年,看到你想做的事一步步走上正轨,已经够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绝对不能为了我,再去冒险了。”
司马烬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苏青檀说的是真心话,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胸口堵得更厉害。他可以为了复仇不择手段,可以面对敌人时冷酷无情,但他无法接受身边的人,因为他的无能为力而走向死亡。
“还有六天。”他低声说道,像是在对自己说。
“六天,足够做很多事了。”苏青檀的语气里没有绝望,“至少,我们知道了敌人的手段。司马烬,你还有你的大事要做,不要因为我,乱了你的计划。”
司马烬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了门。
门外,王大锤看着苏青檀,一脸的焦急和不解:“苏老板,你怎么还反过来安慰先生?这……这可怎么办啊!”
“现在最不能乱的,就是他。”苏青檀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轻声说,“我们帮不上忙,至少不能再给他添乱。”
……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司马烬独自坐在书房里,桌上的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从怀中,慢慢取出了那支白玉发簪。
发簪握在手心,玉石的质地触手生凉,但那簪头温润的色泽,又似乎带着一丝属于过往的温度。
母亲的遗物。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全是楚家灭门那晚的火光和惨叫。
他想起了母亲将他塞入密道时,那决绝而哀伤的眼神。
为什么?
为什么母亲的遗物,会出现在皇家内库?
会和那朵作为陷阱的幽昙婆罗花,放在一起?
这一切,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阎罗天子殿可以审判世间一切罪恶,可以随意拘来生者的魂魄而不留痕迹。那……死者呢?
一件遗物,在主人死后这么多年,上面残留的气息还能剩下多少?强行召唤,会不会让本就脆弱的魂魄直接灰飞烟灭?
他不敢想。
可是,他必须知道真相。
司马烬站起身,反锁了书房的门。他吹熄了蜡烛,在黑暗中坐回椅子上,将那支白玉发簪紧紧地握在右手。
他沉下心神,意识向着那片无尽的黑暗沉去。
宏伟、威严的黑色宫殿再次出现。
司马烬坐在那高高的宝座上,他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支发簪的虚影,调动起体内积攒的所有神力,那些通过一次次审判罪恶而获得的力量,如同决堤的江河,疯狂地向着手中的发簪涌去。
“以阎罗殿主之名,溯源追魂!”
整个大殿都开始剧烈地颤动起来,殿顶的星辰变得暗淡,四周的黑暗仿佛要将宝座吞噬。司马烬的身体虚影,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变得透明,这是神力过度消耗的迹象。
他手中的发簪,开始散发出柔和的白光。
光芒越来越亮,在大殿中央,无数光点开始汇聚。
一个模糊的人影,在光芒中缓缓凝聚。
那是一个女子的轮廓,她身着宫装,体态温婉,安静地站在那里。
光芒渐渐散去,女子的面容变得清晰。
司马烬看着那张脸,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那张脸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里;陌生,是因为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真正地见过她了。
是他的母亲,楚夫人。
那一瞬间,司马烬感觉自己作为殿主的所有威严和伪装,全部土崩瓦解。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幽冥判官,他只是一个在无尽的孤独和仇恨中挣扎了十几年,终于再次见到母亲的孩子。
他想站起来,想走下宝座,想去触碰那个身影,但他发现自己动不了。过度消耗的神力,让他连维持坐姿都变得无比艰难。
“娘……”
殿下的那个身影,楚夫人的魂魄,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她缓缓抬起头,看向宝座上的司马烬。
她的眼神很空洞,带着一种茫然和混乱。
“你是谁……”她的声音很轻,断断续续,“这里……是哪里……”
司马烬的心沉了下去。母亲的魂魄残缺不全,她的记忆已经混乱了。
“娘,是我,我是烬儿……”他急切地说道。
“烬儿……”楚夫人重复着这个名字,眼神更加迷茫,她开始在大殿中不安地飘荡,嘴里反复念叨着一些破碎的词句。
“火……好大的火……”
“夫君……我的夫君在哪里……”
“快走……烬儿快走……”
司马烬看着母亲痛苦而混乱的样子,心如刀绞。他知道,魂魄再这样下去,很快就会因为无法承受阎罗殿的威压而彻底消散。
他强行凝聚起最后一丝神力,稳住自己的声音。
“楚家灭门,主谋是谁?”他用尽全力,问出了那个困扰他十几年的问题。
这个问题,似乎触动了楚夫人魂魄深处的某个点。
她停止了飘荡,猛地抬起头,空洞的眼神里出现了一丝挣扎。
“不是二皇子……”她突然清晰地说了一句。
司马烬愣住了。
不是二皇子?怎么可能?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他!
“小心他……”楚夫人的声音又变得混乱起来,她抱着头,脸上露出恐惧的神色,“他不是他……他不是他……有个人……有个人在看着我们……一直在看着……”
他不是他?真正在看着我们另有其人?
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司马烬还想再问,却发现母亲的魂魄虚影,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光点正在从她的身上逸散出去。
她的魂魄,快要消散了!
“娘!”司马烬发出痛苦的嘶吼。
就在魂魄即将完全消散的前一刻,楚夫人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最后一次抬起头,看向宝座上的司马烬。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混乱和恐惧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比清明的,属于母亲的温柔与哀伤。
她笑了。
“烬儿……”她的声音清晰而温柔,带着无限的眷恋,“去找‘守陵人’……他知道一切……你要好好活着……”
“烬儿,母亲……念你……”
话音落下,她的身影彻底化作漫天光点,消散在了空无一人的大殿之中。
“不——!”
司马烬发出一声绝望的呐喊,意识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推出了梦境。
“噗!”
书房里,司马烬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他感觉全身的力量都被抽空了,脑袋里针扎一样地疼。
但是,这些身体上的痛苦,都比不上他心中的万分之一。
黑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这个在外人面前永远冷静、强大,甚至冷酷的男人,这个在梦境中审判生死的判官,此刻正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将那支白玉发簪死死地按在自己的胸口,压抑了十几年的所有思念、痛苦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他像个迷路的孩子,在这无人的深夜里,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