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禹回到自己的房间,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沙发上。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的城市。那些车辆像一个个金属的甲虫,沿着既定的路线,匆忙而盲目地移动。
他站了很久。
直到房门处传来轻微的“咔哒”一声,林悦回来了。
她脱下风衣,挂在衣架上,动作一丝不苟。
房间里很安静。赵禹没有回头。
“怎么样?”赵禹问,声音里透着他自己都没察出的疲惫。
林悦走到他对面坐下,摇了摇头。
“两个。”她说,声音没有起伏,“只有两个人,答应保持中立。”
她抬眼看着赵禹,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也倒映出和他脸上相同的、名为“失望”的情绪。
没有人愿意。
没有人愿意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正确”,去得罪一个手握实权的副局长。
赵禹靠在窗框上,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元老院各自为政,人人自危。这样的元老院,怎么去制衡手握政权的执政官?”
他的声音不高,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林悦那双总是很平静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波动。那是一种混杂了失望、焦虑,还有一点点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的情绪。
她看着赵禹,问道:“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那个“我们”,说得如此自然,连她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垂下了目光。
赵禹转过身,彻底离开了窗边那片暧昧的光影。他走到房间中央,站定,整个人重新暴露在灯光下,脸上的疲惫和挫败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说服元老院,是计划A。当这条路被堵死,就必须立刻启动计划b。
他沉默着,在房间里踱步。大脑中,那段古罗马的历史,像快进的影片一样飞速闪过。
元老院靠不住……
那就不能只依靠元老院。
共和制的伟大之处,在于它从不寄希望于任何单一群体的道德或力量。它是一个精密的制衡机器。
执政官与元老院。
执政官与公民大会。
还有……
执政官与执政官。
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赵禹停下脚步,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那点光芒迅速扩大,让他的整个眸子都亮了起来。
他找到了破局的关键。
“元老院,不是我们的主力。”赵禹的声音恢复了平静,“他们是墙头草,风往哪边吹,他们就往哪边倒。”
“我们现在的风力,不够大,吹不动他们。”
林悦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赵禹没有直接解释,他拿起桌上的便签本和笔,在纸上飞快地画了一个简单的结构图。
顶端,是一个方框,他写下“钱副局长”四个字。
“这是我们的对手,第一执政官。”
然后,他在旁边,画了另一个一模一样的方框,打上了一个问号。
“既然有第一执政官,就一定有第二执政官。他们之间,权力均等,互相制衡。表面上和和气气,但背地里,绝对是谁也看不起谁。”
林悦的呼吸,骤然一滞。她好像明白了赵禹的思路。
“钱副局长这次力推‘AI德育手环’和‘盈利模式创新’,是为了什么?”赵禹自问自答,“为了政绩。看得见、摸得着、能写进报告里的数字化政绩。”
“但是,政绩的另一面,是什么?”
他用笔尖,重重地点了点纸面。
“是风险。”
“任何激进的改革,都伴随着巨大的、不可控的风险。学生隐私泄露,数据安全问题,算法的伦理争议,更不用说一旦有学生因为这个手环提供的数据而被逼到绝路……任何一件,都是足以引爆舆论的炸弹。”
“钱副局长想要政绩,他可以承担这个风险。但市局里,一定有另一个人,他的职责要求他不能接受任何风险。他的KpI,不是‘创新’,而是‘稳定’。”
赵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悦。
“这个求‘稳’的人,就是我们的第二执政官。钱副局长的计划,就是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比我们更不希望这个计划通过。”
林悦彻底被赵禹的思路镇住了。
他竟然想把市教育局内部的权力斗争,也当作棋子,纳入自己的棋局。
“所以,我们的计划需要调整。”赵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清晰,充满了某种魔力。
“第一步,识别盟友。我们要找到那个‘第二执政官’。他在市局里分管什么?基础教育质量?还是校园安全?他的痛点在哪里?钱副局长的计划,会如何影响他的年终考核?”
“第二步,递上投名状。我们不能直接去找他。那太蠢了。我们要让他‘无意中’发现我们这颗棋子。同时,我们必须想办法证明这个计划存在巨大的、专业的疑虑。这才能给他介入的理由。”
赵禹的语速越来越快,思路也越来越清晰。
“第三步,策动舆论。那些保持中立的老教师,他们是最好的武器。他们不敢投反对票,但他们未必不敢‘提问’,这是规则所允许的。我们不需要他们反对,只需要他们在最后的会议上,提出一些让钱副局长和王总无法当场回答的问题。”
他拿起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问题。
“比如,‘请问王总,这个手环的电磁辐射,是否通过了国家青少年用品安全标准的最高级认证?检测报告可以公示吗?’”
“再比如,‘请问钱局,既然这套系统如此重要,那它产生的全部数据,所有权归属市局,还是归属开发公司?如果是后者,那我们和把学生的隐私卖给公司,有什么区别?’”
“这些问题,不带任何攻击性。它们只是一个普通教育工作者,对自己学生负责任的‘合理关切’。但每一个问题,都是一枚炸弹。当着所有人的面,他们必须回答。而只要他们回答,就一定会露出破绽。”
“第四步,也是最后一步。”赵禹放下笔,看着林悦,“当‘第二执政官’手握我们的刀,又听到了来自‘元老院’的质疑声,舆论的压力就形成了。”
“那不再是孤军奋战的呐喊,是为‘第二执政官’出手干预,提供最终道德制高点的冲锋号。”
赵禹说完,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林悦看着桌上那张画满了方框、箭头和问号的便签纸,只觉得头皮发麻。
这已经不是一场关于教育理念的辩论了。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了人性、规则、权力制衡和舆论心理的……战争。
林悦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她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流过耳膜的声音。理智告诉她,必须立刻和这个疯子划清界限。这趟浑水太深了,一旦搅进去,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她不该帮他。
这完全不符合她的生存法则。她的原则,是远离一切漩涡的中心,做一台精准、高效、没有感情的教学机器。
可是……
她看着赵禹。
他刚刚描绘完一个危险的计划,脸上却没有半分狂热或者紧张。
他很平静,就像一个工匠在欣赏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他的眼神里,有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光芒。
也许,帮他,并不仅仅是不忍心看他一个人战斗。
又或者,是她也想亲眼看看。
看看那个只存在于理想中的、关于教育的乌托邦,到底有没有可能,在这个肮脏的现实世界里,被撬开一道微小的缝隙。
哪怕那道缝隙,只能存在一瞬间。
林悦的内心,经历了一场天人交战。但她的脸上,依旧是那副人机般的平静。
她伸出手,纤细的手指,轻轻点在了那个写着问号的方框上。
她的声音,打破了房间里的沉默。
“市局里分管基础教育和校园安全的,是张副局长。”
她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他还有一年半退休,为人最是谨小慎微,生平最怕出事,最求一个‘稳’字。”
她抬起眼,看向赵禹,问出了一个无比实际,也无比致命的问题。
“你怎么能确定,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你这个素不相识的一线教师,去得罪风头正劲的钱副局长?”
赵禹看着她,平静地回答:“这个问题,就是整个计划的核心。张副局长不会为了我,但他会为了他自己。”
他没有立刻解释,而是将目光投向窗外。这座城市最繁华的街景,在酒店的落地窗下,变成了一片喧闹而浮华的光海。
“现在,我们需要让‘元老院’发出足够大的声音,不需要很多人,只要能让人听见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