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
百叶窗将午后灼热的阳光切割成一道道锋利的白刃,投射在光洁的地面上,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尘埃味道。
王主任的办公室一向整洁,此刻却让他感觉有些窒息。
他对面坐着的男人,是市教育局的张副局长。
张副局长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姿态放松,但指关节却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
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贪婪的希冀,像一个在沙漠里跋涉了太久的旅人,终于看到了海市蜃楼。
王主任清了清嗓子,感觉喉咙干得像被砂纸磨过。他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没有封口,薄薄的一片。
他没有将文件袋直接递过去,而是轻轻放在了桌子中央,推了过去。
“张局,”王主任的声音有些艰涩,“结果……出来了。你自己看吧。”
他盯着那个文件袋,足足三秒。那双在无数会议上闪烁着精明与威严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一种赤裸裸的、近乎孩童般的期盼与恐惧。
他的手有些颤抖。
指尖触碰到牛皮纸的瞬间,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心跳的轰鸣。
他想,这太荒谬了,自己半辈子风浪都过来了,怎么会为了一张纸紧张成这样。
他抽出了里面的报告。
A4纸很轻,此刻却重逾千斤。
他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直接锁定了结论那一栏。
几个黑色的、打印出来的宋体字,像一排冰冷的墓碑,矗立在他视线的尽头。
——“根据dNA分析结果,排除被检测人之间存在亲生血缘关系。”
轰。
世界在他耳边炸开了。
不,世界没有炸开,是他的内里被掏空了。
张副局长维持着看报告的姿势,一动不动,像一尊瞬间石化的雕像。
他感觉不到空调的冷风,听不到王主任在说些什么,甚至感觉不到自己还坐在这张椅子上。
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被猛地抽走了。
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而是一种更彻底的崩塌。
他过去的人生,他引以为傲的家庭,他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儿子,他作为一个男人的尊严……所有他赖以立足的基石,在这一刻,被证明只是一个精心构建的谎言。
原来,那根支撑着他所有意气风发的脊梁,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现在,它断了。
不,是消失了。
“张局?张局!你冷静点!”王主任担忧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回音,“这件事……你得理智,千万别冲动。事情总有解决的办法……”
张副局长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的血色已经褪尽,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
那双刚刚还充满希冀的眼睛,此刻像两个烧尽的炭窟,幽深,空洞,看不见一点光。
王主任被他这个样子吓了一跳,正想再劝几句。
可就在下一秒,一件让王主任汗毛倒竖的事情发生了。
张副局长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沮丧、痛苦还是茫然,都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的嘴角甚至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像一个故障的机器人在试图模仿微笑。
他坐直了身体,那根看不见的脊梁仿佛又被重新装了回去,甚至比之前更加笔挺。
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而是变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平静,冰冷,没有任何波澜。
这种平静,比任何歇斯底里的爆发都更让人恐惧。
王主任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副局长拿起那张薄薄的报告。
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近乎优雅的从容。
然后,他开始撕。
刺啦——
第一声,报告被撕成两半。
刺啦——刺啦——
他没有停下,而是将两半叠在一起,再撕。然后是四半叠在一起,再撕。
他的手指稳定有力,办公室里只剩下纸张被反复撕裂的声音,那声音不大,却像鼓点一样敲在王主任的心上。
他没有将纸屑扔进垃圾桶。
他只是松开手,任由那些碎得像雪花一样的纸片,纷纷扬扬,落满了他的裤腿和光亮的地板。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没有一丝褶皱的衣领。
他没有看王主任,也没有看地上的狼藉,只是转身,迈步,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去。
他的背影挺拔,步伐沉稳。
王主任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看着他打开门,走出去,再轻轻地把门带上。
整个过程,张副局长没有说一个字。
办公室重归寂静,只剩下地上那一片刺眼的、白色的“雪花”,无声地诉说着一场刚刚发生的、无声的凌迟。
……
走廊里人来人往,喧嚣嘈杂。
消毒水、饭菜和人体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将张副局长从刚才那间冰冷的办公室里拉回了人间。
他一眼就看到了等在不远处的妻子。
她正焦急地踮着脚朝他这个方向张望,脸上写满了担忧。
看到他出来,她立刻迎了上来,急切地问:“怎么样了?怎么去了这么久?体检结果这么快就出来了吗?”
张副局长脸上瞬间浮现出温和的笑容,仿佛刚刚从办公室里出来的。
他摇摇头,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安抚的意味:“还没呢,哪有那么快。只是跟王主任聊了几句,问了问儿子最近的身体情况。”
妻子明显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吓我一跳。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张副局长笑着,伸手揽住她的肩膀,“走吧,我们可以回去了。”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一如既往。
妻子顺从地靠着他,两人并肩往电梯口走去。
张副局长的目光越过妻子的头顶,落在了几步之外的儿子身上。
他的儿子正低着头刷手机,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情况。
张副局长的脚步顿了一下,只有半秒。
他看着儿子。
看着他高挺的鼻梁,偏薄的嘴唇,还有那双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的眼睛。
这些年来,他一直觉得儿子长得更像他妈妈,这是所有亲戚朋友的共识。他从未怀疑过。
可现在,在真相的强光照射下,他平生第一次,用一种审视陌生人的目光,去解构儿子的五官。
像吗?
哪里像?
一点都不像。
这个认知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了他心脏最柔软的地方,然后又被面无表情地拔了出来,只留下一个血流不止的窟窿。
真可笑啊。
自己怎么会瞎了快二十年?
不,不是瞎了。是沉浸在自己编织的幸福幻梦里,拒绝去看任何不和谐的细节。
张副局长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像一片翻涌着暗流的深海。
不过……
这些都不重要了。
他缓缓地收回目光,心中的那个窟窿已经不再流血。愤怒和屈辱的岩浆在底下奔腾,却没有灼烧他的理智,反而将其淬炼得更加坚硬,更加冰冷。
现在冲过去,给那个女人一巴掌?
然后揪着那个小畜生的领子,告诉他,你不是我儿子?
太低级了。
那只是匹夫的愤怒,是弱者的哀嚎。
那样的场面,只会让他沦为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柄。他张某人,丢不起这个人。
窗户纸,当然要捅破。
但不是现在,也不能以这种方式。
他要用一场最盛大、最体面的方式,来埋葬这段可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