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那股高级雪茄的余味,混合着旧书页的霉味,像一张无形的网,兜头罩住了钱副局长。
他觉得自己每一下呼吸,都在吸入某种黏稠而令人不安的东西。
张副局长脸上挂着的那抹笑,让他莫名的感觉不安。
但他是钱副局长。
即便心里已经翻江倒海,面上也必须稳如泰山。
他拉开那把椅子,动作不紧不慢,发出沉稳的木头摩擦声。
他坐了下来,身体微微后仰,让自己陷进柔软的皮垫里,双手自然地搭在扶手上。
一个完美的、无可挑剔的姿态。一个等待下属汇报工作的、有涵养的领导的姿态。
“老钱啊,别这么紧张。”张副局长开口了,语气像是老友间的闲聊,“咱们俩,也好久没这么坐下来说说话了。今天,就当是……掏掏心窝子。”
掏心窝子?
钱副局长心里冷笑一声。
官场上,谁跟你掏心窝子,谁就准备掏你的心。
他没有接话,只是看着张副局长,等待着下文。
他倒要看看,这个老家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张副局长没有急着开口,而是慢条斯理地从桌上的雪茄盒里抽出一根,剪好,点燃。
火光一明一暗,映得他脸上的笑容愈发诡异。
青白色的烟雾升腾起来,缭绕在两人之间,像一道模糊的屏障。
“城南那块地,1.7个亿。开发商姓王,叫王大发,对吧?”张副局长吐出一口烟圈,声音在烟雾里显得有些飘忽。
钱副局长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前年,市三建的采购项目,你给周总打了招呼,他儿子,就是那个姓周的小子,在国外留学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三建的海外账户走的账。”
钱副局长的手指在扶手上无意识地抠了一下。
“还有,去年局里提拔干部,人事处那个新来的小姑娘,叫什么来着……哦,好像姓李,总之挺水灵的一个姑娘,哭着从你办公室跑出来。第二天,她男朋友就被人从单位给辞了。”
每一句话,都像一颗精准的子弹。
不是空穴来风的指控,而是带着时间、地点、人物、金额的具体事实。
这些事,天知地知,他知,当事人知。
张副局长怎么会知道?还知道得这么清楚?
钱副局长感觉后背的衬衫开始被冷汗浸湿了。
这个房间,这个布置,绝对不是标准谈话室。
但这里有没有监听?录音?
他不能承认。一个字都不能。
“老张,你是不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关切的责备,“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我看你,好像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把话头推了回去。这是一种警告。
暗示对方已经越界,如果再胡言乱语,就要承担后果。
张副局长闻言,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笑了起来。
“不不不,老钱,我很清楚。”他弹了弹烟灰,身体前倾,凑近了一些,“我非常、非常清楚我在说什么。”
“你老婆名下,在国外银行的账户,上个月23号,是不是刚有一笔200万美金的款子进来?资金来源是鹰属维尔京群岛的一家离岸公司,而那家公司的实际控制人,是你小舅子。”
钱副局长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完了。
这件事,是他所有秘密里最核心的一环,也是他自认为做得最天衣无缝的一环。
知道的人,不超过三个。
张副局长是怎么知道的?
恐慌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他的理智。但他最后的防线还在。他不能垮。
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淬了冰:“老张,有些话,说出来,对你我都没好处。”
他死死盯着张副局...长,一字一顿。
“你以为,你自己的屁股底下就是干净的吗?”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你要我死,那大家就一起死。
这些年,你张副局长拿过的好处,办过的脏事,我钱某人手里,也不是没攥着几件。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雪茄燃烧时发出的“嘶嘶”轻响。
张副局长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他看着钱副局长,眼神变得复杂起来,那里面有悲哀,有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解脱?
“我的屁股底下?”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自己。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直视着钱副局的眼睛。
“确实不干净。”他平静地说。
钱副局长一愣。
“城南那块地,你收了1.7个亿。我知道。我没有上报,这是我的渎职罪。”
“三建的采购项目,我知道那个姓周的学费有问题。我没有深究,这是我的玩忽职守罪。”
“那个姑娘的事,她后来也找过我。我劝她为了前途,忍一忍。这是我的滥用职权,是包庇。”
张副局长每说一句,钱副局长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不是在威胁,不是在谈判,不是在讨价还价。
他是在……自首?
疯了。
这个念头再次不可遏制地从钱副局长心底冒了出来。
眼前这个人,已经不是他认识的那个谨小慎微、城府深沉、永远把利益摆在第一位的张副局长了。
这是一个疯子。
一个准备拉着全世界一起陪葬的疯子。
“是你……?”钱副局长感觉自己的喉咙发干,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是你举报了我?”
张副局长点了点头,动作轻描淡写,就像在确认今天天气不错。
“嗯。”
一个字。
却像一座山,轰然压在了钱副局长的心头。
他瘫在椅子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想不通。他完全想不通。
他们是同一根绳上的蚂蚱。他们是这个庞大系统里,彼此依存、彼此制衡的两个重要零件。毁掉他钱某,对张某有什么好处?两败俱伤,鱼死网破。图什么?
“为什么?”
他脱口而出。这两个字,几乎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让他死得明白的理由。
张副局长掐灭了雪茄。他看着那缕最后的青烟消散在空气里,眼神也随之变得空洞、木然。
“因为你害我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钱副局长的大脑飞速运转。
他抢了张副局长的位置?没有,两人平级,斗了这么多年,谁也没能把谁彻底压下去。
他断了张副局长的财路?更不可能,大家吃的都是一个锅里的饭。
那是……
一个深埋心底、他几乎快要忘记的秘密,像一条毒蛇,猛地窜了出来,咬住了他的心脏。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纸还要白。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那件事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怎么可能……
他看着张副局长那张毫无生气的脸,试探着,用气音问道:“你……都知道了?”
张副局长木然的脸上,终于扯出了一丝类似笑的表情,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嘲讽。
“是啊,都知道了。”
“我养了快二十年的儿子,我引以为傲、当成命根子的儿子……不是我的。”
“我给他铺路,我为他操心,我甚至为了他的前途,干了那么多脏事。结果呢?结果他不是我的种。”
“老钱啊,你这盘棋下得真大。你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就能瞒我一辈子了。”
张副局长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一丝残忍的快意。
“可惜啊,你太心急了……”
“对了,”张副局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在你进来之前,我已经让我的人,拿着我这些年整理的所有东西,去找你那些‘盟友’和‘手下’对峙了。”
“我想,现在他们应该正忙着跟我们撇清关系,或者,在去自首的路上吧。”
钱副局长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张副局长,看着这个被他戴了快二十年绿帽子的男人,看着这个即将和他一起坠入深渊的“同僚”。
“老张,你这又是何必呢?”他的语气竟然真的带上了一丝劝慰,“男人嘛,气量大一点。不就是个儿子吗?哪怕……哪怕不是你亲生的,那不也叫了你快二十年爸爸吗?好歹养了那么久,感情总是……”
“再说了,事情已经发生了,你就算拉着我一起死,又能改变什么?你老婆还是会离开你,你的家还是散了。可你要是……”
他的话没能说完。
因为他看到,张副局长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突然燃起了两簇黑色的火焰。
那是一种混杂着极致的痛苦、羞辱和憎恨的火焰。
紧接着,一道银光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张副局长不知从哪里摸出了一把小巧的水果刀,整个身体像一头捕食的猎豹,越过那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猛地扑了过来。
太快了!
钱副局长所有的反应,都停留在大脑层面。他的身体根本跟不上。
他只来得及下意识地将身体向后猛地一仰。
“噗嗤——”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刃入肉声。
紧接着他的左胸口,一股剧痛瞬间炸开,席卷了全身。
他低下头,看见那把水果刀的刀柄,正插在他的西装上,鲜红的血液,正从刀柄和衣服的缝隙里,汩汩地涌出来,迅速染红了他昂贵的白色衬衫。
他捂住胸口,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漏气声。
震惊。
无边的震惊。
他想过无数种结局,被调查,被判刑,甚至是在监狱里屈辱地了此残生。
但他从没想过,会是这样。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眼前的张副局长已经拔出了刀。
温热的血液喷溅出来,洒在他的脸上。
张副局长没有停顿,他那张扭曲的脸上,满是疯狂的杀意。他高高举起那把还在滴血的刀,对准他的脖子,再次狠狠捅了过来!
死亡的阴影,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清晰。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砰!”
那扇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几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闪电般冲了进来。
“不许动!”
“放下武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慢放键。
钱副局长看见,其中两个男人像饿虎扑食一样,死死抱住了张副局长的胳膊和腰,将他整个人狠狠地扑倒在地。
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在空中划出一道绝望的弧线,掉落在不远处的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另外几个人,则迅速冲到他身边,一人按住他流血不止的伤口,另一人架起他的胳膊。
“钱局!撑住!”
“快!叫救护车!”
嘈杂的声音,模糊的视线,剧烈的疼痛……
钱副局长被人半拖半扶地带离这个让他永生难忘的书房。
在经过被死死按在地上的张副局长时,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张副局长的脸被压在地毯上,但他正奋力地扭过头,那双充血的眼睛,也正死死地盯着他。
没有了疯狂,没有了愤怒。
那眼神里,只剩下一种无边无际的、得偿所愿的……满足。
是的,满足。
像一个赌上了一切的赌徒,在开牌的瞬间,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哪怕这个结果,是和对手一起,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