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这个世界似乎永远热衷于和逻辑对着干。
前一秒还晴空万里,阳光灿烂到有些刺眼。
下一秒,天色毫无征兆地暗了下来。
不是乌云蔽日那种循序渐进的阴沉,而是像有人按下了电灯的开关,整个世界的光线饱和度瞬间被调低了好几个档次。
赵禹一愣,下意识抬头。
头顶上方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片沉闷的铅灰色。
紧接着,一滴冰凉的液体砸在他的鼻尖上。
“嘶……”
他话还没说完,第二滴,第三滴,密密麻麻的雨点就像凭空生成一般,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这雨来得太快,太猛,完全不讲道理。
“快走!”
赵禹的反应极快,他一把抓住还在发呆的云婳的手腕,目光迅速扫视四周,一眼就看到了不远处石阶拐角处的一个小凉亭。
“那边!”
他拉着她,冲进了越来越大的雨幕里。
云婳被他拽着,脚下有些踉跄。
他的手掌宽大而干燥,包裹着她的手腕,传来一阵阵灼人的温度,和冰冷的雨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跟着他跑。
雨点打在脸上,有点疼。
冲进凉亭的那一刻,赵禹才松开手。
亭子里已经挤了十几个人,大家都是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一个个面面相觑,气氛沉默得有些尴尬。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味,和人们身上蒸腾出的混杂气息。
云婳靠着一根冰凉的亭柱,大口喘着气。
赵禹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拿出手机。
屏幕上沾着水,解锁了好几次才成功。
他点开天气预报的App。
出发前他明明看过,上面用加粗的宋体字清清楚楚写着:今日晴,最高气温28摄氏度,降水概率0%。
0%?
赵禹看着那个数字,很想对着手机屏幕竖个中指。
他刷新了一下。
新的预报跳了出来:雷阵雨,预计持续时间10分钟。
他把手机揣回兜里,一转头,就看见云婳低着头,肩膀微微耷拉着,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我好丧”的低气压。
也是。
对于一个满怀期待、并且刚刚还在为“坚持”而拼尽全力的年轻女孩来说,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就像一盆兜头而下的冷水,不仅浇湿了衣服,也浇灭了心里的那点火苗。
她大概在想,好不容易鼓起的劲儿,全白费了。
甚至可能在自责,如果不是自己走得慢,他们或许早就到山顶,或者找了个更好的地方避雨了。
青春期的心思,总是这么敏感又脆弱,习惯于把所有错都归到自己身上。
“喂。”赵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她。
云婳抬起头,眼睛里蒙着一层水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赵老师……对不起。”她小声说,“都怪我走得太慢了……”
果然。
赵禹叹了口气。
他没有直接说“这不怪你”,因为这种苍白的安慰,对一个陷入自我否定情绪的人来说,基本等于废话。
他换了个思路。
“你记得今天早上我听的新闻吗?”他问。
云婳惑地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
“那个‘城市美化办公室’的议案。”赵禹靠在柱子上,看着亭子外连成一片的雨幕,慢悠悠地说,“他们建议给鸽子粪便进行艺术化命名和编号。”
云婳眨了眨眼,似乎在努力回忆。
“……这跟现在下雨,有关系吗?”她小声问。
“当然有。”赵禹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你想想,连一坨鸽子屎都能被冠以‘城市装置艺术’的名号,那我们现在被一场天气预报都预测不出来的雨困在半山腰,是不是也充满了某种后现代主义的荒诞美感?”
噗。
云婳没忍住,嘴角微微向上翘了一下,但很快又压了下去。
她觉得赵老师的脑回路,总是这么清奇。
赵禹见她表情有所松动,便继续加码。
“你是不是觉得,这趟登山之旅,因为这场雨,就变得不完美了?”他问。
云婳没说话,但她失落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以前我带我爸去旅游,跟了一个团。”赵禹的声音很平缓,在哗哗的雨声中,显得格外清晰,“那个导游,全程都在赶时间。这个景点停半小时,下个景点停四十分钟,催命一样。全程下来,我爸累得够呛,照片拍了一堆,回来一问,只记得‘上车睡觉,下车尿尿’。”
“我爸后来跟我说,他觉得那趟旅行,就像完成一个任务。导游的任务是把我们带到所有景点,我们的任务是跟着导游在所有景点拍照。每个人都完成了任务,但每个人都不开心。”
赵禹顿了顿,转过头,目光落在云婳身上。
“你看,我们出发的时候,是想爬到山顶。那是我们的‘任务’,我们的‘终点’。但如果为了那个终点,我们一路狂奔,忽略了路边的风景,忽略了彼此的感受,甚至为了赶在下雨前登顶而吵一架,那就算我们最后真的站在山顶,浑身干爽地看着被雨淋湿的其他人,那种‘胜利’,又有什么意思?”
亭子里的其他人,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话,有几个人不自觉地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赵禹毫不在意。
他看着云婳的眼睛,继续说:
“旅途的意义,从来都不只是那个终点。它更在于过程。在于你气喘吁吁时,喝下的那口冰水;在于你抬头时,看到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在于你身边的人,讲了一个很冷的笑话。”
“甚至……”他指了指外面的大雨,“……在于这场莫名其妙、把我们所有计划都打乱的大雨。它不是一个挫折,它只是风景的一部分。是不期而遇的那部分。”
雨声好像变小了一些。
亭子里很安静,只有雨水从亭檐滴落的声音,答,答,答。
云婳呆呆地看着赵禹。
他的侧脸在亭子昏暗的光线下,轮廓分明。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她心里那片因为大雨而变得混乱不堪的湖泊,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是啊。
挫折,还是风景?
搞砸了,还是不期而遇?
似乎只在于,你从哪个角度去看它。
“所以,一次旅途,最重要的不是计划完美无缺,也不是终点有多么壮丽。”赵禹做了最后的总结。
他的目光从远处的雨幕收回,轻轻落在她身上,声音也随之放低了一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重要的是,你没有在中途改变想要出发的初心。以及……最初陪你一起上路的人,现在,依旧在你身边。”
轰——
云婳觉得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道看不见的闪电劈中了。
最后那句话,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电流,顺着她的耳朵,一路窜进四肢百骸,让她整个人都麻了。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升温,变红。
比刚才因为剧烈运动而产生的红晕,更加滚烫,更加鲜明。
那是一种从心底深处,无法抑制地涌上来的燥热。
他……他是什么意思?
他只是在就事论事地安慰我吗?
还是……他话里有话?
“陪你一起上路的人,依旧在你身边。”
这句话在她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自动循环播放,还自带了加粗和下划线。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跳得比刚才爬山时还要快,还要响。咚,咚,咚,像是在擂鼓。她甚至担心,身边的人会不会听到。
亭外的雨,已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