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换了,就这样吧。”
叶芽“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
“可是,赵主任……”她试图挣扎一下,“穿着衣服,结构都看不见了啊……”
“谁说要看结构了?”赵禹立刻反驳,“我刚刚说了,你缺的不是‘形’,是‘神’!是内在的力量感!你难道认为,一个人的力量感,只有靠脱了衣服才能看出来的吗?”
叶芽被问住了。
“难道……不是吗?”她弱弱地反问。
那些健美先生,不都是光着膀子展示肌肉的吗?
“当然不是!”赵禹的语气斩钉截铁,“一个将军,穿着厚重的铠甲,你依然能感受到他决胜千里的气魄。一个刺客,裹在夜行衣里,你同样能感受到他伺机而动的杀气。这,就是‘神’!是超越了肌肉和骨骼的东西!懂吗?”
叶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那……那我开始了?”她还有点犹豫。
“开始。”赵禹言简意赅,他走到一张空着的画板前,拿起一支新的炭笔,摆出了严阵以待的架势。
叶芽哦了一声,抱着那块无辜的破布条,一步三回头地把它重新挂回了衣架上。
那表情,仿佛一个即将上战场的士兵,却被没收了最称手的武器,充满了迷茫和不安。
。。。。。。
叶芽深吸一口气,她走到画室中央,踢掉脚上的帆布鞋,然后盘腿坐下。不对,罗丹的沉思者不是盘腿的。
她又笨拙地站起来,找了一张矮凳坐下,右手手肘支在左腿膝盖上,手背托着下巴。
嗯,姿势差不多是这个意思。
“赵主任,我好了!”她宣布道,声音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沉闷。
赵禹看着她。
一个穿着校服的清瘦少女,努力模仿着一尊肌肉虬结的男性铜像。
画面充满了某种荒诞的幽默感。她紧锁眉头,眼神放空,似乎在思考“宇宙的尽头是不是铁岭”这种级别的哲学问题。
如果罗丹看见,棺材板大概是压不住了。
赵禹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走到那张干净的画板后坐下。
他拿起一根崭新的炭笔,在指尖掂了掂。
熟悉的重量,陌生的触感。
他已经有多少年没碰过这东西了?五年?十年?
他抬眼看向叶芽。
好吧,为了教育事业。
赵禹落下了第一笔。
一条线,生涩,僵硬,像一根被冻住的铁丝。
他的手腕不听使唤,那种人笔合一的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皱了皱眉,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就像一个曾经的绝世剑客,退隐江湖多年后,再次拿起剑,却发现连最基本的起手式都忘了。
羞耻,还有一丝不甘。
他甩了甩手腕,再次落笔。
这一次,他闭上了眼睛,不再去看那个别扭的“沉思者”,而是去感受。
感受炭笔划过画纸时,那沙沙的、细微的摩擦声。
感受空气中浮动的、属于松节油和颜料的、尘封已久的气味。
忽然间,某种开关被打开了。
他脑海里那片生锈的齿轮,在停摆了近十年后,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嘎吱声,重新开始转动。
手腕松弛下来,指尖的控制力回来了。
线条开始变得流畅、果断、充满力量。
它们在画纸上交错、叠加,仿佛不是他在画,而是那些线条自己长了出来,主动构筑成一个世界。
画着画着,眼前的画室仿佛溶解了,墙壁变得透明,窗外的教学楼和操场也淡化成一片模糊的光影。
他又回到了那个闷热的、挤满了画架的夏天。
空气里是汗水、泡面和削笔刀混合的味道。每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疲惫,眼神里却燃烧着野火。
他也曾是其中一员。
那个时候的他,还不是什么德育处主任,只是一个背着画板,满手炭灰,以为自己能用一支画笔对抗全世界的愣头青。
为什么学美术?
最开始的理由很实在,甚至有点功利。
因为文化课的内卷太他妈可怕了,他觉得换个赛道,也许能轻松点。
艺术嘛,听起来就比函数和元素周期表浪漫多了。
他天真地以为,艺术是自由的,是广阔的,是一片可以让他自由呼吸的蓝海。
后来,他才发现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艺术的内卷,是另一种维度的残酷。学文化课,你只要够努力,总能有个保底的学校上。但美术没有保底。
在美术的世界里,天赋和资源,几乎决定了一切。
大部分人,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金字塔底座的砂砾,是为了衬托塔尖那寥寥几颗明珠而存在的。
而他,恰好是那种有点天赋的。不多,但足够让他在一群人里脱颖而出,也足够让他产生“我也许能行”的错觉。
于是,他陷了进去。
颜料、画纸、画框……一切都是成本。
一个家庭为了供出一个美术生,付出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那是一场豪赌,赌桌的对面,是虚无缥缈的未来。
他画得越来越好,也越来越痛苦。
因为他看得越来越清楚。
他看见那些有钱人家的孩子,可以请最好的私教,用最顶级的画材,甚至可以在联考前就拿到某些名校的“内部名额”。
他看见那些评分的老师,在几千张画作前只停留几秒钟。
你的心血,你的构思,你的挣扎,可能就因为“哎,今天看灰色调的看腻了”而被扔进“b档”的废纸堆。
公平?
别搞笑了。审美本身就是最主观的东西,充满了偏见和不可控。
所谓的评分标准,不过是给这种偏见披上了一件“客观”的外衣。
他开始失眠,开始怀疑自己。
他画的东西,究竟是为了表达,还是为了迎合那些手握评分大权的“权威”?
如果艺术最终要走向交易,那它和菜市场里明码标价的白菜有什么区别?
赵禹的手没有停。
炭笔的粉末簌簌落下。
画纸上,沉思者的轮廓已经清晰无比。他没有去画叶芽那张稚嫩的脸,而是画出了一张模糊的、被阴影笼罩的面孔,充满了痛苦与挣扎。
那张脸,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