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锅店里热气蒸腾,红油锅底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浓郁的牛油和香料气味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包间,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世间一切烦恼都隔绝在外。
江畔月显然是这张网里最快乐的一条鱼。
她的吃相,如果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剽悍”。
斯文?不存在的。仪态?那是什么,能吃吗?
只见她左手托着蘸料碟,右手持筷,目光如炬,精准地锁定在翻滚的红汤里一闪而过的毛肚。
筷子如闪电般探入,一夹,一提,在沸汤里遵循着“七上八下”的古老法则,待毛肚边缘微微卷起,便毫不犹豫地送入蘸满了蒜泥香油的碟中,裹上一圈浓郁的酱料,最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送入口中。
整个过程行云流。
她甚至没空去管那刚出锅的毛肚有多烫,腮帮子鼓动,发出一阵满足的、含混不清的咀嚼声。
赵禹坐在对面,面前的碗筷摆放整齐。他双手交叠放在桌下,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子。
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有在酒桌上谈笑风生、暗藏机锋的领导,有在会议室里慷慨激昂、扞卫理想的同僚,也有在办公室里唯唯诺诺、各怀鬼胎的下属。他习惯了分析每个人的微表情,解构每一句话背后的潜台词。
可江畔月……
她似乎是个例外。
她所有的情绪,都明明白白地写在了脸上,并且百分之九十都与吃有关。
比如现在,她刚刚消灭掉一片毛肚,目光又立刻锁定了一颗在清汤锅里沉浮的牛肉丸。
赵禹发现,观察她吃饭,是件很有趣的事。她的快乐简单、纯粹,不掺杂任何杂质。就好像她的世界里,只要有美食,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这种纯粹,在这个复杂的世界上,反而显得有些奢侈。
“赵主任?”江畔月终于从一盘肥牛中抬起头,嘴里还塞得满满当当,像一只屯粮过冬的仓鼠。
她含混不清地问,“你怎么不次呀?这家店超好次的!再不次,肉都要被我次完啦!”
赵禹的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他端起面前的酸梅汤,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开口道:“不着急,等菜上齐了再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与包间里这热火朝天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哦。”江畔月应了一声,显然没听出什么弦外之音。
她的注意力很快又被服务员端上来的一盘新鲜鸭肠吸引了过去。
赵禹看着她,忽然觉得,之前在宿舍里看见的那一幕,似乎也没那么重要了。至少,这个年轻女老师的抗压能力和食欲,都远超常人。
就在这时,窗外,一阵尖锐而急促的警笛声由远及近,又飞速远去。
凄厉的鸣叫声撕破了夜的宁静,也划破了火锅店里喧闹的烟火气。
好几辆警车的红蓝光芒交替闪烁,像鬼魅的眼睛,在包间的窗户上一扫而过,将江畔月那张因热气而红扑扑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赵禹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望向窗外,眉头微微皱起。
这个区域,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热闹。
江畔月也被警笛声吸引,她刚刚吞下一大口裹满了蒜泥的虾滑,此刻正鼓着腮帮子,好奇地望着窗外。“哇,好大阵仗。”
她咽下嘴里的食物,用餐巾纸擦了擦嘴,忽然来了兴致,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
“赵主任,我来女中报到之前,可是做过功课的。”她神秘兮兮地说,“咱们现在在的这个区,叫‘新安区’,听着挺新的吧?其实它是老城区扩建来的,一半新,一半旧,跟那鸳鸯锅似的。”
她用筷子指了指面前的铜锅,比喻打得十分形象。
“所以啊,这里新旧交替,矛盾就特别多。老一辈跟年轻一辈的观念冲突,保守跟开放的思想碰撞,还有好多历史遗留问题。所以比起咱们学校那个区,这里相对要乱一些。”
见赵禹露出感兴趣的神色,江畔月更来劲了。
她放下筷子,绘声绘色地举起了例子。
“就说历史遗留问题吧。我查资料的时候看到一个特别好笑的。就前面那条街,有两户人家,为了一个几十年前公私合营时期留下来的公共厕所的归属权,从爷爷辈就开始打官司,打了三十多年!后来新城改造,厕所拆了,建成了一个街心花园。你猜怎么着?”
赵禹配合地摇了摇头。
“他们又开始争夺那个街心花园里,正对着以前厕所坑位的那个花坛的所有权!据说两家人每天都派人在那儿守着,谁家敢去浇水,另一家就立马冲上去把水龙头关了。警察都调解了八百回了,没用!”
“还有,咱们现在吃的这家火锅店,你知道它以前是干嘛的吗?是新安区最有名的凶宅!传说里面吊死过一个唱戏的花旦,晚上经常能听见唱戏的声音。后来老板不信邪,盘下来改成火锅店,说要用这冲天的火锅味儿,压一压那股子阴气!”
赵禹听着这些光怪陆离的故事,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着江畔月那张因为兴奋而神采飞扬的脸。
“看来,你确实是做了不少功课。”
江畔月嘿嘿一笑,挠了挠头,竟是有几分傻气。被赵禹这么一夸,她感觉比吃了十盘小酥肉还开心。
“好了,你先在这吃着。”赵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我去上个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