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士,圣莫里茨山麓,这所声名显赫的阿尔卑斯贵族寄宿学校,如同一个精致的象牙塔,或者说,一个华丽的牢笼。
古老的石砌建筑群在雪峰环抱中静默矗立,风景如画,历史悠久,每一块砖石都浸透着矜贵与传统,却也散发着疏离的冰冷。
对于孙念安而言,这种冰冷,刺入骨髓。
学生们来自全球各地的显赫家庭,非富即贵。
他们自成圈子,语调轻快地谈论着孙念安完全陌生的领域——瑞士私人银行的隐秘服务、加勒比海新购置的岛屿、或是即将交付的定制款超级游艇。
他们的目光偶尔会掠过他这个插班生,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与毫不掩饰的轻蔑的审视。
一个来自东方“暴发户”家庭、沉默寡言、甚至有些阴郁的异类。
语言是第一道屏障。
尽管孙念安的英语教科书成绩优异,但面对各种俚语、口音和高速的日常交流,他常常陷入茫然。
“嘿,孙,”一个金发梳得油亮,名叫亚历山大的男生在午餐时扬声叫他,周围一圈人的目光立刻聚焦过来,“听说你家是做地产的?在中国,是不是拆掉别人的家就能盖新楼?真刺激。”
孙念安握着叉子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他抬起眼,眼神里是沉寂的深潭。“我不清楚你说的那种业务。”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冷硬。
“别那么严肃嘛,”亚历山大耸耸肩,晃了晃手腕上价值不菲的手表,“只是好奇。毕竟,和我们家传承五代的老钱不一样,对吧?”周围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的笑声。
孙念安没有再接话。他就像一座孤独的岛屿,被隔绝在一片充满欢声笑语却暗礁丛生的海洋之外。
深夜,当宿舍窗外唯有阿尔卑斯山的风声呼啸时,他会悄无声息地从床底最隐秘的角落,取出那本以防水布仔细包裹的父亲留下的草图集。册子已经泛黄,纸张脆弱,每一页却承载着重量。
指尖抚过那些由流畅而坚定线条勾勒出的建筑草图,空间、光影、家的梦想在纸上呼吸。
他仿佛能感受到父亲残存的温度,听到那低沉温和的嗓音在耳边讲解:“念安,看这里,客厅的落地窗要朝向花园,让阳光每天早晨把你妈妈唤醒……”每一笔,都是一个破碎的梦,一个未曾实现的家。还有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微卷的全家福——父亲搂着母亲,年幼的他笑得没心没肺,阳光洒满露台,那是他永远回不去的天堂。此刻,冰冷的恨意与灼热的思念在胸腔中交织翻涌。
顾承宇的“关怀”无孔不入。
他安排的“生活助理”,那位表情刻板、眼神锐利如鹰的瑞士女人布伦纳,例行公事般地敲门进入他的房间。
“孙先生,这是本周的生活报告,需要你过目签字。”
布伦纳将一份文件放在桌上,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另外,提醒您,下周与您母亲的通话时间安排在周二下午四点,时长三十分钟,请注意时差,不要影响晚间自习。”
孙念安猛地抬头,眼神锐利:
“三十分钟?上次不是说好可以延长到四十五分钟吗?”
“学校新规定,为了保证所有学生的学业不受干扰,通话时间统一调整。”
布伦纳的语气不容置疑,“这也是顾先生的意思,他希望您能更专注于适应新环境。”
“我要给我母亲写信。”
“可以。请交给我,我会统一寄出。”
布伦纳伸出手,姿态公式化。
那些信,多半石沉大海。
他试图用宿舍的电脑登录社交账号,屏幕却显示“网络权限受限”。
迫害远不止于孤立与监控。它隐藏在看似平常的日常背后,带着冰冷的恶意。
马术课上,阳光给草坪镀上一层金色。孙念安骑着他常骑的那匹名为“星尘”的温顺母马。
课程过半,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他操控马匹靠近场地边缘时,“星尘”突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身体剧烈扭动!
“抓紧缰绳!”教练的惊呼从远处传来。
但太迟了。
孙念安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甩离马鞍,身体在空中短暂失控,然后重重砸在草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尘土飞扬。剧痛从手臂和背部瞬间炸开,他眼前一阵发黑。
“星尘!稳住!”
教练冲过来拉住受惊的马匹。
孙念安蜷缩在地上,大口喘气,耳朵里嗡嗡作响。
他挣扎着坐起身,看到布伦纳不知何时已站在场边,正与马厩的管理员低声交谈着什么。
管理员的目光与他接触了一瞬,随即快速移开。
“怎么回事?”教练检查完马匹,走过来扶他,“‘星尘’一向很温顺。”
“不知道,”孙念安忍着痛,声音沙哑,目光紧紧锁定布伦纳,“它突然就受惊了。”他清楚地记得,上课前,他亲眼看到布伦纳递给马厩管理员一小袋东西。
教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布伦纳已经恢复了刻板的表情,对他微微点头示意。
“可能是被突然飞过的鸟或者什么东西吓到了,”教练收回目光,下了结论,“一场意外。你需要去医务室。”
意外?孙念安在心中冷笑。
他撑着地面想要站起,膝盖和手臂的擦伤火辣辣地疼。
身体的伤痛尚未平复,几天后的登山活动则更像是一场蓄谋的试探。
队伍行走在狭窄的羊肠小道上,一侧是陡峭山壁,另一侧则是令人眩晕的深谷。
孙念安刻意走在队伍中段,精神紧绷。然而,在他身后,一个名叫伊万、家族与顾家有密切生意往来的东欧学生,突然“脚下一滑”,惊呼着重重撞在他的背上。
巨大的推力传来,孙念安瞬间失去平衡,脚下碎石滑落,半个身子都探出了悬崖边缘!
心脏骤然停止跳动,谷底冰冷的空气向上涌来。
“小心!”千钧一发之际,旁边的登山导师猛地伸手,死死抓住了他的背包带,将他拽了回来。
孙念安瘫坐在小路上,脸色煞白,心脏狂跳几乎要撞出胸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伊万连连道歉,脸上堆满了无辜和惊慌,“地上太滑了!”
导师严厉地训斥了伊万,然后关切地问孙念安:
“你没事吧?需要休息吗?”
孙念安抬起头,目光如刀,直直射向伊万。伊万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避开了他的直视。
这绝不是什么意外!顾承宇的手,已经伸得这么长,这么无所顾忌了吗?
夜晚,他常常从噩梦中惊醒,父亲浑身是血坠落的画面与顾承宇那张冰冷带笑的脸交替出现。
白天,他更加沉默,眼神里属于少年的光彩彻底被一层不符合年龄的阴郁和锐利所取代。
但他写给母亲那些被严格过滤的信件中,永远只有:“一切安好,学习渐入佳境,勿念。”
唯一的反抗,是拼命的学习。
他像一块贪婪的海绵,疯狂吸收着知识,不仅是学校课程,更包括他能接触到的所有关于经济、法律、公司治理、甚至格斗术的书籍和视频。
知识,体能,未来将是他复仇和自保的武器。
日记本上,他用自创的密码符号,冰冷地记录下每一次“意外”的时间、地点、细节人物,记录下对顾承宇刻骨的恨意,记录下对那个破碎之家的无尽思念。
马术课的坠马,登山路的险情,如同最后的催化剂。
他走到窗边,凝视着窗外连绵巍峨的雪山,山峰冰冷彻骨,反射着残酷的光芒,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顾承宇……”
他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没有一丝颤抖,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决绝,“你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