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念安的世界裂成了两半。
一半是现实,冷得刺骨。
那天晚上,他又梦见父亲了。
父亲从高处坠落的身影把整个梦境都染红了。他猛地坐起来,浑身冷汗。
“恨吗?”心里有个声音在问,“恨就让他们付出代价。”
这声音一天比一天响亮。
另一半天,还残留着一点温暖。
视频通话里,母亲孙菁努力笑着,可眼角还是泄露了担忧。
“念安,你还好吗?钱够不够用?”
“够。”他简短地回答,不想让她听出声音里的颤抖。
“顾承宇他……”母亲欲言又止,“你多顺着他点,别惹他生气。”
孙念安没说话。顺从?对那个害死父亲、现在又想毁掉他的人顺从?
挂断视频,他翻开父亲留下的草图集。
那些流畅的线条勾勒出的不是冰冷的建筑,而是充满生命力的空间。父亲在最后一页写着:“建筑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
这句话现在读来,格外沉重。
马丁教授是他在这所学校里唯一的避风港。
“你父亲的设计理念很超前,”马丁教授有一次在指导他时说,“他关注的是人与空间的对话,而不只是形式。”
孙念安低头看着图纸:“可他输了。输给了那些只懂得玩弄手段的人。”
“真正的价值不会因为一时的输赢而改变。”马丁教授温和地说,“你继承了他的天赋,念安。”
天赋?他现在只想知道,父亲那种不与世俗妥协的坚持,到底值不值得。
外公孙铭远和外婆傅文佩来学校看他那天,天气很好。阳光明媚得讽刺。
“你看看你,越来越像你那个爹了。”外公冷冷地说,“一样的倔脾气,一样的不识时务。”
外婆接话:“念安啊,你要懂事。现在顾承宇才是能帮你的人。你妈在国内也不容易,你别再给她添乱了。”
每一句话都像刀子,扎在他心上最软的地方。
他站在原地,直到两位老人离开,才慢慢走回宿舍。
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拖着整个过去的影子。
就是在这样压抑到极点的日子里,他遇见了王倩。
那是在瑞士一个小镇的咖啡馆,马丁教授特意安排他出来做建筑考察。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木桌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他正要起身,一个穿着白裙子的女孩不小心撞到了他。咖啡洒了一点在她手上。
“哎呀!对不起!”她慌慌张张地掏纸巾,抬头时露出一张明媚的脸,“没烫着你吧?我请你喝一杯赔罪?”
那是王倩。旅居瑞士的艺术家的女儿,自由得像阿尔卑斯山的风。
“不用。”他简短地说,想离开。
“等等,”她却叫住他,“你的笔记本……”
他回头,看见她捡起他掉落的速写本,正翻到他一幅画了一半的素描。
“你画得真好。”她的眼睛亮晶晶的,“这个拱廊的线条……像音乐流过一样。”
他愣住了。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
后来他们又碰见过几次。王倩总能有办法让他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总是一个人?”有一次在山脚下写生时,她问,“好像有很多心事。”
他沉默了很久。
“我父亲去世了。”这是他第一次对别人提起这件事。
“对不起。”她轻声说。
“没什么。”他低头继续画画,“很久以前的事了。”
但其实不久。每一个细节都还清晰得像是昨天发生的。
“我觉得,”王倩看着他的画说,“你虽然不说话,但心里一定装着很广阔的世界。”
在她身边,他能暂时忘记那些沉重的东西。可他知道这不公平——他不该把她卷进自己的黑暗里。
“以后……我们还是不要再见面了。”他终于说出口。
王倩愣住了:“为什么?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不。是我的问题。”他不敢看她的眼睛,“我的世界太复杂,不适合你。”
他转身离开,听见她在身后小声说:“可是……我挺喜欢你的世界的。”
这句话让他几乎要回头。但他没有。
就在他努力远离王倩带给他的那点光亮时,张雪出现了。
她是这所贵族学校里真正的天之骄女。美丽,优雅,来自与顾家有生意往来的家族。
在图书馆最偏僻的书架间,他正在查《信托法》和国际监护权案例,一个清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在看这个?想从法律上找突破口?”
他猛地合上书,回头看见张雪抱着一摞艺术史书籍站在那里。
“不用紧张。”她走近几步,声音压得很低,“这个圈子里,谁家没点见不得人的事?顾承宇用的这些手段——圈养、孤立、抹黑,不算什么新鲜玩法。”
“你都知道什么?”他的声音干涩。
“我知道你外公外婆刚来过,给了你最后一击。我知道你母亲在国内自身难保。我还知道,”她顿了顿,“你想靠马丁教授那种温吞的学者,还有那个咖啡馆里遇到的阳光小女孩来破局,根本是痴人说梦。”
他的心跳漏了一拍:“王倩跟她没关系!”
“保护她?”张雪轻笑一声,带着怜悯,“孙念安,你拿什么保护别人?用你的善良?还是用你被规则束缚的手脚?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天真就是原罪。”
她的话像冰水,浇醒了他。
“你想夺回属于你的一切,想保护你在意的人,唯一的办法就是变得比你的敌人更强大,更冷酷。”
这些话在他心里激起危险的共鸣。那条黑化之路,因为她的出现而变得具体而清晰。
那天晚上,他又梦见了父亲。
“爸,我该怎么办?”他在梦里问。
父亲只是微笑着,指着草图集上那些温暖的线条。
醒来后,他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妈,如果我和顾承宇正面冲突,你会怪我吗?”
母亲的回复很快来了:“念安,妈妈只希望你平安。”
平安?这个词对他来说太奢侈了。
第二天在课堂上,马丁教授点评他的设计稿:“这个公共空间的设计很有你父亲的风格。他始终相信,建筑应该服务于人,而不是权力。”
张雪坐在前排,回头看了他一眼,眼神意味深长。
下课后,她在走廊拦住他。
“想明白了吗?”她问,“是要继续做你父亲那样的理想主义者,还是面对现实?”
“这不像选择题。”他说。
“不,这就是选择题。”她的目光锐利,“而且你只能选一次。”
傍晚,他独自走到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
阿尔卑斯山的雪顶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光。他拿出手机,翻到王倩的号码。
“如果有一天我变得不再是我,”他编写着永远不会发出的短信,“请你记得,我也曾向往过光明。”
刚保存好草稿,张雪的电话就打来了。
“顾承宇下周会来瑞士。”她说,“这是个机会。你要见他吗?”
他的手紧了紧:“见。”
“很好。”张雪的声音里有一丝赞许,“我会帮你安排。记住,这是战争。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挂断电话,他看着远方的雪山。
父亲的声音在记忆里回响:“建筑是为了让人生活得更好。”
可是父亲,如果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该怎么去建造让其他人生活得更好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