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庄试种成功的捷报,如同甘霖,滋润着南宋朝野对未来的信心。
然而,帝国的决策者们并未沉溺于农业丰收的喜悦,他们的目光,始终牢牢锁定着北方那片烽烟未熄的故土。
在军事威慑、外交斡旋的同时,另一场更加隐蔽、却同样致命的战争——经济战,正按照赵构的意志,悄然升级,进入了新的阶段。
福宁殿东暖阁内,一场小范围的高层会议正在举行。
与会者仅有赵构、枢密使李纲、户部尚书沈该、以及新任市舶司总提举赵伯圭(宗室子弟,精通商务)。
炭火盆噼啪作响,气氛却带着商战前的凝重。
赵构的手指轻轻敲击着御案上的一份密报,那是皇城司从北方传来的最新经济情报。
密报显示,由于连年战争、横征暴敛以及南宋有意识的经济封锁,金国控制下的中原、河北地区,物资匮乏,物价飞涨,特别是丝绸、瓷器、茶叶、香料等高档消费品,价格已飙升至天价,成为只有顶级贵族才能享用的奢侈品。
民间怨声载道,甚至一些金军将领也因生活品质下降而心怀不满。
“诸位爱卿,”
赵构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锐利,“北伐大军在前线浴血奋战,攻城略地。
然,覆灭一国,非仅靠刀剑。
金虏窃据中原日久,根深蒂固,欲要其从根本上崩坏,需得多管齐下。
军事打击为明枪,这经济绞杀,便是暗索。”
他拿起另一份奏章,是市舶司关于近期海外贸易巨额顺差和国内工坊产能过剩的报告。
“如今,我朝海贸兴盛,工坊昼夜不停,丝绸、瓷器、茶叶堆积如山,银钱流入如潮。
然,物极必反,长此以往,恐生内胀之弊。
朕思虑再三,与其让这些好东西烂在仓库里,不如……给它找个‘好去处’。”
赵伯圭眼睛一亮,立刻领会了皇帝的意图:“陛下的意思是……将这些‘多余’的奢侈品,想方设法,卖到北边去?”
“不是简单的卖。”
赵构嘴角勾起一丝冷冽的笑意,“是‘倾销’。
用最低的价格,最好的货色,像洪水一样,冲垮金国那本就脆弱的经济!”
李纲抚须沉吟:“陛下此策,甚是高明。
金国贵族奢靡成性,以往靠劫掠我朝财富以供挥霍。
如今我朝断其岁币,锁其商路,其内部早已饥渴难耐。
若以精美价廉之物诱之,必能使其权贵沉迷享乐,加速腐化,更可吸干其本就不多的金银!”
沈该补充道:“此计大妙!我可借此回收被金虏掠去的金银,充实国库!更可让北地百姓见识我朝物产之丰饶,生活之优渥,心生向往,瓦解其统治根基!”
“正是此理!”
赵构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然,此事需周密策划,不可操之过急,更要避免资敌。
朕意,此策名为‘锦缎缚虏’计划。
具体如下——”
一、 精准定位,靶向输出。
“倾销之物,并非军国利器,而是非必需的高档奢侈品。”
赵构手指划过清单,“以上等苏杭丝绸、精美景德瓷器、极品武夷岩茶、南洋珍贵香料、还有新出的玻璃镜、白糖等为主。
这些物品,于国计民生无大碍,却能极大满足金国上层贵族的虚荣和享乐欲望。我们要让他们食髓知味,欲罢不能!”
二、 巧妙渠道,借壳销售。
“直接与我朝贸易,金主必生警惕,且于颜面有损。”
赵构目光深邃,“故,需借道第三方。
命市舶司,秘密接洽高丽、倭国、以及西域有实力的海商,以极其优惠的价格,将大批货物批发给他们,再由他们转手,‘合法’地贩卖至金国控制的山东、河北沿海港口(如密州、胶西)及陆路榷场。
同时,亦可利用早已渗透的北方汉人豪商,建立地下销售网络。
要让这些奢侈品,看似来自四面八方,实则源头皆在我处。”
三、 低价倾轧,诱惑难挡。
“价格,是此计关键!”
赵构斩钉截铁,“在我朝出厂价基础上,再予海商大幅折扣,使其在北地的售价,远低于当地仿制品,甚至低于其成本价!
要让金国的贵族们觉得,不买就是吃亏,买了便是彰显身份!
我们要用价格的绝对优势,彻底摧毁其本土脆弱的丝绸、瓷器作坊,让其形成对我朝奢侈品的绝对依赖!”
四、 金融手段,吸血无形。
“交易结算,优先要求以黄金、白银、铜钱支付,严禁以货易货!”
赵构强调,“金国境内,铜钱早已被搜刮殆尽,民间甚至以物易物。
我们用这些‘无用’的奢侈品,换回其宝贵的金银硬通货,此消彼长,如同在其身上插管吸血!
同时,可暗示接受用良马、皮草、人参等战略物资抵扣部分货款,进一步削弱其战争潜力。”
五、 文化渗透,软性征服。
“在这些奢侈品上,可稍作文章。”
赵构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瓷器纹饰,可暗绘故国山水;丝绸图案,可绣前朝诗词;
甚至茶叶包装,可印上临安风光。
要让北方的士人、百姓在使用这些物品时,潜移默化地感受到中原文化的优越与江南生活的富足,勾起其故国之思,淡化对金虏的认同。”
六、 情报收集,双管齐下。
“所有参与此事的海商、豪商,皆需在市舶司或皇城司备案,受其监控和指导。”
赵构指示赵伯圭和侍立一旁的顾清风(皇城司指挥使),“通过他们,不仅可以赚钱,更可收集金国上层社会的动向、各地物价、民心舆情等宝贵情报。
此乃一举两得。”
旨意既下,帝国的经济机器再次高效运转起来。
暗流涌动,奢风北渐。
数月之后,金国境内,悄然刮起了一股“南货”风暴。
在燕京、汴京、大同、真定等金国权贵聚集的大城市,以及山东、河北的沿海州县,市面上突然涌现出大量质地精美、价格却“异常亲民”的南方奢侈品。
来自江南的顶级湖绉、宋锦,花纹繁复,色泽艳丽,价格却只有本地劣质绸缎的一半;
景德镇的影青瓷、龙泉的青瓷,温润如玉,巧夺天工,让金国贵族手中的定窑瓷器相形见绌;
武夷山的大红袍、西湖的龙井,香气扑鼻,滋味醇厚,引得嗜茶如命的金国贵胄争相抢购;
来自南洋的胡椒、丁香等香料,更是让习惯了牛羊肉腥膻的金人视为珍宝。
更别提那能将人照得纤毫毕现的玻璃镜、洁白如雪的白糖,更是引发了疯狂的追捧。
这些货物,通过高丽商船、西夏驼队、乃至伪装成北宋遗物的地下渠道,源源不断地输入。
金国的权贵们,从王爷、驸马到各部高官,迅速沉迷于这种前所未有的消费盛宴。
他们以穿戴宋锦、使用宋瓷、品饮宋茶为荣,互相攀比。
一时间,燕京的宴席上,若无宋瓷盛装,宋锦为饰,便显得寒酸;
若无宋茶待客,便算不得风雅。
后果显现,隐患深种。
这股奢靡之风,如同毒瘾般在金国上层迅速蔓延,带来了立竿见影的恶果:
1. 财富外流,国库空虚:大量的黄金、白银,如同流水般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南宋的国库和商人的腰包。
金国本就因战争而枯竭的财政,雪上加霜。
地方税收更加苛酷,进一步激化矛盾。
2. 产业凋敝,工匠失业:质优价廉的南宋货物,彻底击垮了北方残存的丝绸、瓷器等手工业。
无数工匠破产失业,社会不稳定因素增加。
3. 贵族腐化,斗志消磨:曾经的马上英雄,如今沉溺于锦衣玉食、声色犬马,昔日的勇武之气日渐消磨,贪图享乐,怯于战阵。
军备松弛,纪律涣散。
4. 民心浮动,暗流汹涌:北方汉人百姓看到金国贵族的奢靡无度与自身的困苦形成鲜明对比,不满情绪日益高涨。
而南宋精美商品的流入,仿佛在时刻提醒他们,故国是何等的富庶和文明,暗中助长了离心力。
金廷震动,进退维谷。
金国朝堂之上,并非没有有识之士看到危机。
有大臣上书痛陈“南货”之害,称其为“糖衣炮箭,软刀杀人”,请求下令禁绝。
然而,利益链条已经形成,享受到了甜头的金国权贵们岂肯轻易放弃?禁绝之声遭到了既得利益集团的强烈反对。
甚至有人反驳:“此乃南朝资我,不用白不用!”
“些许玩物,何足道哉?岂能因噎废食!”
金主完颜亶(金熙宗)本人也颇为享受这些南方珍品,加之朝廷需要从贸易中抽取商税以弥补财政,对此事态度暧昧,最终只是下令“严查走私”,但对正常“外商”贸易并未彻底禁止。
“锦缎缚虏”计划,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正用柔软的丝绸和精美的瓷器,一点点缠绕住金国这头北方巨熊的四肢,用甜蜜的糖衣,腐蚀着它的筋骨。
一场没有硝烟的经济战争,正在悄无声息地削弱着敌人的国力,为未来的军事总攻,创造着更为有利的条件。
赵构在临安宫中,看着户部呈上的、因北方奢侈品倾销而大幅增长的关税和利润报表,脸上露出了运筹帷幄的笑容。
战争的形态,从来不止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