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十六年,冬。
临安城笼罩在岁末的祥和气氛中。
北伐功成、金国覆灭、河套初定、漠北震慑……一连串辉煌的胜利,让南宋的国势如日中天,赵构的威望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朝野上下,弥漫着一股乐观甚至亢奋的情绪。
奏凯的捷报、万国的来朝、市井的欢歌,无不昭示着一个“绍兴盛世”的到来。
然而,在这片歌功颂德的声浪之下,帝国的最高决策者——皇帝赵构,却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与清醒。
他站在福宁殿那幅巨大的、已向北延伸了数千里的疆域图前,目光越过刚刚光复的燕云、河套,投向了更北方那片广袤无垠、充满了未知与风险的苍茫大地。
一种深沉的战略定力,在他心中坚定地形成:见好就收,巩固既得,暂缓北进。
朝堂热议,主战声起。
这一日的常朝,气氛格外热烈。
兵部侍郎出列,慷慨陈词:“官家!今我王师挟大胜之威,军心士气正值巅峰!
河套屯田初见成效,粮草充盈;
漠北诸部新遭挫败,心怀畏惧!当此良机,正宜速发大兵,北定大漠,效法汉武故事,封狼居胥,彻底铲除胡患,永绝后患!
岂可坐视虏骑休养生息,他日卷土重来?”
此言一出,引得不少少壮派将领和官员附和。
“侍郎所言极是!漠北地广人稀,部落散居,正可效仿卫霍,分进合击,犁庭扫穴!”
“陛下,机不可失啊!当一鼓作气,成就万世不朽之功业!”
朝堂之上,一股主张趁胜北伐、直捣漠北的激进思潮,颇有市场。
毕竟,连续胜利带来的自信,极易催生盲目乐观和战略上的冒进。
帝王独静,深谋远虑。
面对群情激昂,赵构并未立刻表态。
他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将他们的兴奋、期待、乃至一丝功名之心尽收眼底。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始终沉默的枢密使李纲和参知政事赵鼎身上。
“李卿,赵卿,尔等以为如何?”赵构的声音平静无波。
李纲与赵鼎对视一眼,由李纲率先出列,躬身道:“官家,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漠北之地,万里广漠,气候苦寒,补给线漫长数千里。
我军虽强,然以步骑深入不毛,与飘忽不定之游牧部落争锋,实乃以我所短,击彼所长。
纵能一时取胜,然占地难以固守,徒耗国力。
昔汉武虽逐匈奴于漠北,然海内虚耗,户口减半,前车之鉴,不可不察。”
赵鼎接口道:“李相所言,老成谋国。
今我朝新复中原、燕云、河套,疆域之广,已远超北宋。
此等新附之地,百废待兴,移民实边、安抚百姓、恢复生产,需倾注巨大国力精力。
巩固根本,方是当务之急。
若此时劳师远征,一旦后方有变,或战事迁延,则新复之地恐生动荡,岂非得不偿失?”
两位重臣的意见,显然与主战派相左,更倾向于稳扎稳打。
宸衷独断,阐明方略。
赵构微微颔首,缓缓从龙椅上站起,走到御阶之前,目光深邃地望向北方,声音沉稳而有力,传遍整个大殿:
“诸卿之言,皆有道理。
朕非不念开疆拓土之功,亦知漠北胡骑,终是心腹之患。”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凝重:“然,治国如同烹小鲜,知止不殆。
朕日夜思之,此刻大举北进,有五不可。”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屏息凝听皇帝的“五不可”之论。
“其一,天时不可。
漠北苦寒,非我士卒所能久耐。
千里远征,粮秣转运,十不存一,国力难以支撑。”
“其二,地利不可。
草原茫茫,敌踪飘忽,我大军行动迟缓,易中埋伏,反被其以逸待劳。”
“其三,人和不可。
新附之民,人心未稳,需时间教化归心。
若后方空虚,易生内变。”
“其四,代价不可。
即便惨胜,夺得一片无法有效统治的荒漠,徒耗将士性命,于国何益?
不如将此财力,用于巩固已得之疆土,惠及已归之黎民。”
“其五,时机不可。
漠北诸部,并非铁板一块。彼等相互攻伐,方是我制衡之机。
若我大举征伐,反会促其联合抗我。
不若以静制动,分而治之。”
赵构的的分析,条理清晰,切中要害,显示了他对局势的深刻洞察和超越常人的战略远见。
“故朕意已决,”
赵构斩钉截铁地说道,“北疆之策,当以守成为主,攻伐为辅!”
他随即颁布一系列战略性决策:
“首要之务,在于消化巩固!
命张浚、王贵,全力经营河套、燕云,移民实边,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巩固城防。
要使新土化为内地,新民化为王民!”
“其次,在于羁縻制衡!
对漠北诸部,恩威并施。
遣使宣谕,许以互市之利,拉拢弱部,震慑强部,使其相互牵制,无力南顾。
职方司需加大力度,渗透草原,洞悉其虚实。”
“再次,在于精兵强武!
北伐大军,分批休整,但不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当汰弱留强,勤加操练,尤其要精研骑射,改进军械,保持战力。
镇北军要成为北疆永不陷落的钢铁长城!”
“最后,在于与民休息!
减免新附之地赋税,鼓励通商,流通血脉。
内地诸路,亦当休养生息,积蓄国力。”
“朕要的,不是一个虚胖的帝国,而是一个根基稳固、血脉畅通、武备精良的盛世!百年之功,岂在朝夕?”
赵构最后一句,如同洪钟大吕,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朝野膺服,国策定调。
赵构这一番高屋建瓴、深谋远虑的阐述,彻底说服了殿中群臣。
即便是最初的主战派,也不得不承认皇帝的考量更为周全、稳妥。
对蒙策略的基调就此确定:保持战略威慑,暂缓大规模军事进攻,将主要精力转向内政建设与边疆巩固。
这是一种基于强大实力自信的、理性的克制。
北疆转守,固本培元。
圣意下达,北疆的军事行动节奏明显放缓。
镇北军的主力转入休整和训练,同时更加专注于屯田和筑城。
边境巡逻依旧严密,但对小股蒙古游骑的越境骚扰,采取了更具弹性的应对策略,以驱离和惩罚性打击为主,避免被其引诱深入草原,陷入消耗战。
河套、燕云地区的民政建设被提到更重要的位置,移民潮持续,水利工程加速,官道驿站不断延伸,新的州府县治相继设立。
对草原部落,则通过榷场贸易、封官赐爵等方式,加大分化拉拢的力度。
盛世气象,根基深植。
赵构的“见好就收”,并非怯懦退缩,而是一种更为高明的战略智慧。
它避免了新兴帝国可能陷入的“胜利病”和战略透支,使得南宋能够将宝贵的资源和精力,用于消化巨大的胜利果实,夯实国家的根基。
接下来的数年,南宋进入了一个对外相对平静、对内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
新复疆土日益稳固,内地经济繁荣,文化昌盛,军备保持强大,国库日益充盈。
一个真正的、可持续发展的盛世格局,得以奠定。
定力之功,泽被后世。
后世史家在评价“绍兴盛世”时,无不高度赞誉赵构在帝国巅峰时期所展现出的这种战略定力。
正是这种不贪图一时之功、着眼于长远发展的清醒头脑,使得南宋成功避免了如汉武帝后期那般“海内虚耗”的困境,也为其后应对更严峻的历史考验,积累了雄厚的资本。
帝国的车轮,在一位掌舵者的稳健操控下,驶向了一条更加坚实、更加持久的繁荣之路。
北方的风,依旧凛冽,但帝国的根基,已在冷静的抉择中,扎得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