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庆府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李仁友用屠刀勉强维持的恐怖平衡,并未能带来他期盼的稳固。
前线战报依旧不容乐观,宋军的堡垒群如同铜墙铁壁,猛火油柜的阴影笼罩在每个联军士卒心头,攻势彻底陷入僵局。
而更让李仁友坐立不安的,是来自北方草原的、越来越不容置疑的压力。
漠北,和林,万安宫。
铁木真端坐于铺着白虎皮的巨大汗位上,下方是齐聚的蒙古宗王、万户长。
空气中弥漫着马奶酒和烤肉的香气,却也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
速不台从西线送回的战报,被高声诵读。
战报中详细描述了宋军顽强的防守、层出不穷的守城器械,尤其是那“喷射妖火”的武器带来的惨重伤亡和士气打击,也委婉地提到了西夏军战力不济、李仁友统治不稳的情况。
铁木真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金杯。
待战报读完,大殿内一片沉寂。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大汗平静外表下酝酿的风暴。
“李仁友……”
铁木真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屏息,“本汗给了他兵马,给了他机会。他却连南朝的一道边墙都啃不下来,损兵折将,徒耗粮草。”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如今,更是在自己的巢穴里大开杀戒,自断手脚。这样的废物,还有什么用处?”
博尔术出列,沉声道:“大汗,李仁友确是无能之辈。然,西夏之地,控扼河西,牵制南朝西线,战略位置重要。若弃之,恐让南朝得以全力应对我漠南压力。”
“弃?”
铁木真冷笑一声,“我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颗棋子。但不听话的狗,需要紧紧缰绳,让它时刻记住,谁才是它的主人。”
他看向负责南方事务的耶律楚材:“楚材,你以为该如何?”
耶律楚材躬身道:“大汗明鉴。李仁友弑君篡位,根基浅薄,如今内外交困,其心必疑。正可借此机会,进一步收紧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使其不敢生出二心。可遣使严词申饬其战事不利,并……要求他遣子为质,入侍汗庭。”
“遣子为质……”铁木真眼中精光一闪。
这是草原上控制附属部落的古老而有效的手段。
将继承人或重要子嗣扣在手中,不啻于握住了对方的命脉。
“好!”
铁木真决断道,“就依此议。
命你拟旨,申饬李仁友怠慢军机,御下无方。
令他即刻遣其长子李安全,入漠北为质!若敢违抗……哼!”
未尽之语,杀意凛然。
半月后,兴庆府,夏宫。
李仁友忐忑不安地接见了铁木真派来的使者——一位神色倨傲的蒙古贵酋。
使者并未行礼,直接展开羊皮诏书,用生硬的契丹语宣读:
“长生天气力里,大蒙古国大汗圣旨: 谕夏国主李仁友知悉:尔受天命,得继夏统,当效犬马之劳,以报天恩。
然尔丧师辱国,久无寸功,徒耗粮饷,更内政不修,诛戮功臣,致使人情汹汹,实负朕望!
今特旨申饬,尔当深自反省,戴罪图功!
为表忠心,即刻遣尔子安全,入侍阙下,不得有误!钦此!”
诏书的内容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扇在李仁友脸上。
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身体微微颤抖,既是愤怒,更是恐惧。
“丧师辱国”、“内政不修”、“诛戮功臣”,每一个词都像尖刀,戳在他的痛处。
而最后“遣子为质”的要求,更是直接触碰了他的逆鳞!
李安全是他唯一的嫡子,年仅十六岁,被他视为命根子和未来的继承人!
送入虎狼之穴的漠北?那和送死有什么区别?
铁木真此举,分明是要将他李仁友彻底变成一条呼来喝去的狗!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李仁友几乎要拍案而起!殿内的西夏侍卫也手按刀柄,怒视蒙古使者,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就在这时,站在他身后的张文显急忙轻轻咳嗽一声,暗中扯了扯他的衣袍。
李仁友猛然惊醒!
他看着使者身后那些彪悍冷漠的蒙古护卫,想起速不台驻扎在边境的数万铁骑,想起铁木真横扫草原的恐怖威名……反抗的代价,他承受不起!
他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屈辱,脸上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起身离座,微微躬身(并未行全礼):“大汗天威,臣……铭感五内。
前番战事不利,皆因宋人狡诈,器械犀利,非臣不尽心。
至于国内之事……乃清除叛逆,稳固社稷,不得已而为之。”
他试图辩解,但语气软弱。
“哼!”
蒙古使者冷哼一声,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是逼问:“质子孙事,国主何时办理? 本使也好回禀大汗。”
李仁友额头渗出冷汗,支吾道:“这个……犬子安全,近日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恐不堪远行。且……且此事关乎国本,容朕……容臣与群臣商议……”
“商议?”
使者讥讽道,“国主莫非想抗旨不成?大汗的耐心是有限的!”
“不敢!绝无此意!”
李仁友连忙摆手,心中急转,终于想出一个拖延之计,“只是……只是如今宋军压境,道路不宁。
为确保世子安全抵达汗庭,需……需速不台国师派兵接应,清扫道路。
待道路畅通,朕即刻遣子北上!”
这是缓兵之计。
将皮球踢给速不台,以“道路不安全”为由拖延时间。
蒙古使者岂能不知他的心思,但见李仁友态度“恭顺”,也未直接抗命,便不再过分相逼,冷冷道:“既如此,本使便如此回复大汗。
望国主好自为之,莫要自误!”
说罢,也不告辞,转身带着护卫扬长而去。
使者走后,李仁友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坐在龙椅上,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啊!
想他李仁友,弑君篡位,何等枭雄,如今却要受此等蛮夷的颐指气使,甚至连儿子都保不住!
“陛下息怒!”
张文显上前劝慰,“小不忍则乱大谋。
如今我夏国势艰难,还需仰仗蒙古。
暂且虚与委蛇,拖延时日,待局势有变,再图后计。”
“后计?还有什么后计!”
李仁友猛地将案几上的杯盏扫落在地,摔得粉碎,咆哮道,“铁木真欺人太甚!他根本没把朕放在眼里!朕是皇帝!不是他的奴仆!”
发泄一通后,他看着满地狼藉,一股深深的无力感涌上心头。
他何尝不知这是饮鸩止渴?但除了拖延,他还能做什么?与蒙古决裂?宋军会立刻将他撕碎。
他现在是真正的进退维谷,里外不是人。
“传旨……”
李仁友有气无力地说道,“就说世子染病,需要静养,北上之事,暂缓……再派人,多备金银珠宝、美女骏马,厚赠蒙古使者及速不台,务必让他们在铁木真面前,多多美言……”
“虚与委蛇,苟延残喘”,成了李仁友唯一的选择。
他一方面极力安抚蒙古,送上大量贡品;另一方面,对遣子为质的要求,采取‘拖’字诀,今日称病,明日道阻,就是不肯放人。
然而,这种伎俩,如何瞒得过铁木真?
消息传回和林,铁木真闻报,只是淡淡一笑,对左右道:“李仁友,已生二心。
一条不听话的狗,留着也是祸害。”
他并未立刻发作,但心中对西夏这枚棋子的价值评估,已大打折扣。
一条指令却秘密传给了速不台:“加强对西夏军的监视,必要时,可取而代之。”
蒙夏联盟,这本就建立在利益和暴力基础上的脆弱关系,因为“质子”事件,裂痕已清晰可见,信任荡然无存。
李仁友的统治,在内外交困中,变得更加风雨飘摇。
而这一切,都被隔岸观火的宋军细作,详细记录,快马传回了秦州和临安。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西夏这潭水,被李仁友和铁木真自己,越搅越浑了。
而稳坐钓鱼台的宋国君臣,正冷静地等待着,收获时机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