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年的初春,临安城外的运河码头上,除了南来北往的漕运粮船和商船,一种新的船只也开始频繁出现。
它们吃水不深,船速颇快,船上并无贵重货物,只有一摞摞用油布严密包裹的、散发着新鲜墨香的沉重包裹。
这些船只,承载着的不再是丝绸瓷器或粮食军械,而是比刀剑更具穿透力、比粮食更能滋养人心的东西——信息与思想。
这股信息洪流的源头,位于临安城清河坊附近,一座看似寻常却日夜机声隆隆的官营工坊——“敕设印书局”。
此刻,工坊内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与窗外初春的宁静形成鲜明对比。
数十名工匠正在巨大的工作台前忙碌。但与以往雕版印刷的沉闷刻凿声不同,坊内响彻的是排字工快速捡取字块的“咔哒”声,以及印刷工操作新型木质印架杠杆的“哐当”声。
空气中弥漫着松烟墨和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
“快!再快些!今日的《朝野闻见录》务必在午时前付印五千份!枢密院的《边事邸报》增刊三千份,傍晚前要发往各驿站!”
工坊大监毕诚满头大汗,声音嘶哑地催促着,脸上却洋溢着兴奋的光芒。
他手中正摩挲着几枚泛着金属光泽的铜活字和一批质地坚硬、字迹清晰的泥活字。
经过格物院材料所和工匠们数年的不懈努力,活字印刷术取得了决定性突破:
材质上,铜活字经久耐用,字迹清晰,适合大量印刷;改良的胶泥活字成本大幅降低,足以满足一般需求。
工艺上,转轮排字盘得到普及,排字效率倍增;松脂、蜡混合的热敷固定法使得排版稳固且易于拆解。
效率上,一套活字可反复使用,印刷速度较之雕版提升了十倍不止,成本却降至不足雕版的十分之一。
这意味着,大规模、快速、低成本地复制文字,成为了现实。
这一技术变革,首先被运用到了帝国最高效的行政和宣传机器上。
在赵构的默许乃至鼓励下,两份性质迥异却影响深远的“报刊”应运而生,并迅速风行天下。
第一份,是带有半官方性质的 《朝野闻见录》 。
它由致仕官员、在野名士牵头创办,内容包罗万象:朝廷新政解读、各地物产风情、格物院新发现、市舶司海外奇谈、文人诗词唱和,甚至还有精明的商号广告。文风活泼生动,雅俗共赏,每旬发行一期,每期不过十文钱,堪称物美价廉。
创刊号上,一篇由名士胡铨(历史人物,以敢言着称)署名的《开海通商利国论》,引经据典,文辞犀利,为朝廷的海贸政策张目,引发了士林热议,报纸一上市便被抢购一空。
第二份,则是机密等级较高、定向发行的 枢密院《边事邸报》(内部称“抵报”)。
这份报刊仅在一定级别的官员、将领及相关衙署内部流通,内容更为硬核:精心筛选过的前线战报(如吴玠西线堡寨推进、岳飞北疆小规模接触战的捷报)、敌情动态分析(如蒙古各部动向、西夏国内窘境)、重要军械配备说明、优秀将领战术总结等。
它不仅是信息渠道,更是统一思想、交流经验、激励士气的重要工具。
一位在淮南任职的武将收到最新一期邸报,读到岳飞部在边境演练“车阵火器协同”新战法的简报时,激动地拍案叫绝:“岳元帅此法大妙!吾辈当效仿之!”
这些报刊通过发达的驿站系统和水陆交通网络,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流向帝国四方。
场景一:苏州府学。
明伦堂内,学生们不再是死读经书。
教习手持一份《朝野闻见录》,正在讲解最新一期刊登的《格物院说‘重力’》一文,用浅显的语言解释为何投石机炮弹呈抛物线运动。
学生们睁大眼睛,听得津津有味,对格物之学产生了浓厚兴趣。
场景二:成都府路,一家临街茶馆。
说书先生不再只讲三国隋唐,而是拿起一份过期的《朝野闻见录》,唾沫横飞地讲着上面转载的《三佛齐风土记》,描述海外异域的奇风异俗和丰富物产,引得茶客们啧啧称奇,对海外世界心生向往。
场景三:江陵府,市舶司分司。
官吏们传阅着报纸上最新的《南洋香料市价波动析》和《大食新到货品名录》,据此调整采购策略,与番商谈判时更加心中有数。
信息的高效流动,极大地促进了知识的传播、视野的开阔和商业的活跃,潜移默化地塑造着社会的风气。
然而,信息同样是一把双刃剑,在特定时刻,也能成为凝聚人心、打击敌人的利器。
这一日,《朝野闻见录》最新一期头版,刊发了一篇题为 《西夏晋王暴行录》 的特稿。
文章并未空泛指责,而是以看似客观冷静的笔触,援引“商旅传闻”和“边民口述”,详细列举了李仁友弑君篡位、屠戮功臣、横征暴敛、役使民夫如牛马等具体事例,其中不乏屠城、坑卒、掠民的血腥细节。
文章最后写道:“如此暴虐之主,岂能久乎?其民倒悬,望王师如盼云霓!”
这篇文章,如同在滚油中滴入冷水,瞬间引爆了全民的愤怒。
临安城,御街报摊。
“卖报卖报!最新《朝野闻见录》!揭露西夏国主十大暴行!天怒人怨!”报童清脆的吆喝声吸引了大批市民。
一位老儒生买了一份,在街边展开阅读,须发皆张,怒不可遏:“畜生!禽兽不如!如此暴君,天人共戮之!”
旁边一位商人模样的男子也愤然道:“难怪王师西征,吊民伐罪!此等恶徒,早该天诛地灭!”
一位妇人听着旁人的议论,抹着眼泪:“可怜那西夏的百姓,遭此大难……”
类似的场景,在江宁、在平江、在成都、在广州……几乎所有能买到报纸的城镇同时上演。 茶馆酒肆、街头巷尾,人人都在议论西夏晋王的暴行。
舆论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对西夏政权的道义否定,对宋军“正义之师”身份的认同,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甚至连远离前线的乡村, 通过下乡的货郎或识字的乡绅的转述,李仁友的“暴君”形象也迅速深入人心。
民间自发捐钱捐物、踊跃参军支援前线的热情,再次高涨。
这股强大的舆论浪潮,甚至反向影响到了朝堂。
一些原本对持续用兵持谨慎态度的官员,在汹涌的民意面前,也转变了态度,更加坚定地支持西线战事。
紫宸殿偏殿。
赵构翻阅着最新一期的《朝野闻见录》和枢密院整理的舆情汇总,对侍坐的李纲和赵鼎淡淡说道:“民心可用,舆力量大。
活字一出,报刊风行,这 口诛笔伐,有时胜过十万雄兵 。”
李纲颔首:“官家圣明。昔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导民之口,可为利器。 此报刊一物,上可宣达政令,下可通晓民情,更能激扬正气,凝聚人心 ,实为治国之宝 。”
赵鼎补充道:“然,亦需 善加引导,去伪存真 , 防其 惑乱人心,泄密资敌 。”
“卿等所言极是。”
赵构点头,“传旨礼部、枢密院,对民间报刊,可准其刊行,但需备案审查,划定禁区 。
对官报邸报,更要严格把关,务求真实、有利、保密 。
要让这活字与报刊,成为 宣教化、固国本、助王师的千里眼、顺风耳、传声筒 !”
一场由技术革新引发的信息革命,正深刻地改变着这个帝国。
活字印刷术的精进,不仅降低了知识传播的门槛,更催生了报刊这一全新的大众传媒形式。
它们如同纵横交错的神经网络,将帝国的核心与肢体更紧密地联系起来,加速了内部循环,统一了思想步调,引导了社会舆情。
当西夏晋王李仁友还在为他那摇摇欲坠的王位苦苦支撑时,他或许不会想到,一种来自南宋的新型“武器”—— 舆论战 ——已经通过一张张轻薄的报纸,跨越千山万水,给予了他最致命的一击。
这无声的刀笔,所向披靡,正在为他和他腐朽的政权,敲响最后的丧钟。
帝国的声音,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广度,传遍四方,深入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