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二年的临安城,若说白日里最繁华喧嚣处是御街、清河坊,那入夜之后,万千灯火与丝竹管弦交织成的梦幻之地,非瓦舍莫属。
这遍布城内外、大小数十处的综合性娱乐场所,是临安市民夜生活的灵魂,亦是南宋市井文化最鲜活、最蓬勃的缩影。
而其中,勾栏内的戏剧演出,则是这灵魂中最璀璨的明珠。
夜幕低垂,华灯初上。
中瓦的“莲花棚”内,早已是人声鼎沸,座无虚席。
楼上雅间被富商豪客包下,楼下散座挤满了贩夫走卒、书生吏员,连过道都站满了翘首以盼的人群。
空气中弥漫着脂粉香、汗味、茶点瓜子的气味,以及一种混合了期待与兴奋的热浪。
今日,是“永嘉杂剧班”上演新编大戏《精忠记》的首演。
一阵紧锣密鼓后,丝竹声起,大幕拉开。
但见台上,“岳飞”身着银色铠甲,背插四面“精忠报国”旗,在“牛皋”、“张宪”等将士簇拥下亮相,一段激昂的“引子”,唱出了“靖康耻,犹未雪”的悲愤与“直捣黄龙”的壮志。
唱腔高亢激越,是典型的南戏“温州腔”,但融入了北曲的某些板式,更显苍凉慷慨。
当演到“风波亭”一幕,“秦桧”与“王氏”东窗定计,陷害忠良时,台下观众已是怒骂连连,甚至有情绪激动的老者将手中茶碗掷向台上扮演秦桧的丑角,引来一片喝彩与哄笑。
而当最后“岳雷扫北”的团圆结局上演,“宋高宗”下诏平反,万民称快时,满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与叫好,许多人热泪盈眶。
“好!好一个精忠岳武穆!”
二楼雅间内,一位身着便服、气质儒雅的中年文士抚掌赞叹,对身旁友人道,“这永嘉班,果然名不虚传。
将岳元帅事迹,演绎得荡气回肠,忠奸分明,更难得穿插诸多市井笑料、武打场面,雅俗共赏,感人至深。
无怪乎场场爆满。”此人便是太常博士周密(历史人物,宋末词人、学者),亦是知名的戏剧评论家。
其友人笑道:“公谨兄所言极是。如今这临安城内,南戏《赵贞女蔡二郎》、《王魁负桂英》等婚恋故事固然动人,然如《精忠记》、《牧羊记》(苏武故事)这般演忠臣义士、家国情怀的新编历史剧,更契合时势,大快人心,故而大行其道。
听说枢密院、礼部都有官员私下褒奖,认为有裨益教化,激扬民心士气之效。”
几乎与此同时,在北瓦的“象棚”,另一番景象正在上演。
这里锣鼓点更加密集热闹,唱腔更为高亢嘹亮,“副净”、“副末”插科打诨尤为突出。
台上正演的是北杂剧《窦娥冤》。
饰演窦娥的正旦,一段“滚绣球”唱得是字字血泪:“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
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
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
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悲怆的唱腔配合着繁复的身段,将窦娥的冤屈与控诉演绎得淋漓尽致,台下观众无不掩面拭泪,对剧中贪官、恶棍痛恨不已。
“北曲激越悲壮,尤擅抒写人间至痛、至情。”
邻座一位来自汴梁的老戏迷感慨道,“这《窦娥冤》,关汉卿真乃曲中圣人!虽故事托于前朝,然这‘衙门自古向南开,就中无不冤哉’,岂非说尽古今?听闻临安府的推官老爷,有时也微服来听此剧,以警醒自身呢。”
南戏与北杂剧,这源自南北不同地域、风格迥异的戏剧形式,在临安这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大熔炉里,竟奇异地并行不悖,交融互鉴,共同将宋代的市民文艺推向了高峰。
南戏,源自温州永嘉,故又称“永嘉杂剧”或“戏文”,其体制灵活,篇幅漫长,可连演数日;唱腔上以南曲为主,轻柔婉转,“字少声多”,擅长抒情;角色分为生、旦、净、丑、末、外、贴等,分工细致;题材多取自民间传说、婚恋故事、历史演义,情节曲折,贴近市井生活,如《张协状元》、《宦门子弟错立身》等,充满生活气息与喜剧色彩。
北杂剧,则承袭金元院本,在临安因北人南迁而流行。
其结构严谨,通常为“四折一楔子”;唱腔为北曲,高亢劲切,“字多声少”,慷慨激昂;音乐上“一人主唱”(正末或正旦),其他角色只有念白;题材更为广泛,历史剧、社会剧、爱情剧、神仙道化剧无所不包,批判现实的力度往往更强,如关汉卿的《窦娥冤》、《救风尘》,白朴的《梧桐雨》,马致远的《汉宫秋》等,皆是名篇。
在临安,两种戏剧并非壁垒分明。
南戏班社会吸收北杂剧的武打套路、锣鼓经,使场面更火爆;也会改编北杂剧的经典剧目,如将《西厢记》改为南戏,使其更缠绵婉转。
北杂剧艺人则会学习南戏的细腻表演、丰富角色,甚至引入南曲的某些曲牌,丰富唱腔。
更有“南北合套”的尝试,在同一剧目中交替使用南北曲,以满足不同观众的口味。
这种竞争与融合,极大地促进了戏剧艺术的繁荣与创新。
戏剧的繁荣,离不开庞大的观众群体和成熟的商业运作。
临安数十万市民,构成了坚实的消费基础。
勾栏每日上演,风雨无阻。
“书会”(编剧行会)和“老郎庙”(艺人行会)规范着行业。名角的号召力不亚于今日明星,“御前供奉”的称号更是至高荣誉。
剧本创作也极为活跃,“才人”们(专业或业余编剧)根据时事、话本、民间传说进行改编创作,速度极快,有时甚至能“朝成稿,暮登场”。
印刷术的普及使得剧本得以刊印流传,进一步扩大了影响。
这种繁荣,并未逃过朝廷的注意。
官府对戏剧的态度是复杂而务实的。
一方面,认为其“不关经学,不本仁义”,恐“海淫海盗,有伤风化”,故设有“禁约”,对内容有所限制,尤其严禁“装扮帝王后妃、忠臣烈士,先圣先贤”的形象,以防“褒渎”。
但另一方面,又看到其巨大的教化与宣泄功能。
“不若因势利导,以戏剧为教。”
这是不少有识官员的共识。
因此,对于宣扬忠孝节义、爱国情操、清官断案的剧目,官府往往默许甚至鼓励。
礼部、太常寺偶尔还会征集优秀剧本,加以“审定”,推荐给各大瓦舍上演。
对于揭露时弊、抨击贪腐的剧目,只要不直接指涉当朝、不过于露骨,也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视为民情宣泄的渠道。
更有甚者,皇城司的逻卒,也会混迹于勾栏之中,从戏剧的热门题材、观众的议论中,捕捉市井舆情、民心向背的蛛丝马迹。
这一夜,在南瓦一座较小的勾栏“清乐楼”内,上演着一出风格独特的“公案戏”《洗冤录》(改编自宋慈事迹)。
当饰演宋慈的老生,在台上凭借银针验毒、滴骨辨亲等“奇术”,最终揭穿真凶、为民洗冤时,台下爆发出阵阵叫好与叹息。
一位身着布衣、看似寻常老者的观众,微微颔首,对身旁仆从模样的低语道:“戏剧之力,竟至于斯。
使愚夫愚妇,亦知王法昭昭,天道好还。
宋提刑之名,借此传于闾巷,胜过官府文告多矣。”
此人正是致仕的刑部老侍郎,看完戏,心潮难平。
而在众安桥的露天戏场,一出滑稽短剧《糊涂官》正在上演,讽刺一个县令昏庸断案,闹出无数笑话,最后被微服私访的钦差革职查办。
台下笑声不断,掌声如雷。
人群中有新任的临安府钱塘县尉,看得面红耳赤,冷汗涔涔,暗下决心日后定要明察秋毫,体恤民情。
戏剧,这门“小道未技”,在宋代市民社会的沃土中,绽放出前所未有的绚丽光彩。
它不仅是娱乐,更是教化的工具、舆论的载体、情感的宣泄口、艺术的殿堂。
它用最通俗的形式,将忠奸善恶、家国情怀、市井百态、人间冷暖,深深镌刻在每一个观者的心中。
临安夜夜不休的丝竹锣鼓,勾栏瓦舍中流淌的悲欢离合,共同构成了南宋文化软实力中,最鲜活、最灵动,也最具渗透力的一环。
这繁荣景象本身,便是这个时代活力、包容与创造力的最佳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