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五年的春天,东海之上,季风如期而至,将无数满载丝绸、瓷器、书籍、铜钱乃至思想的商船,从明州、泉州的繁华港湾,吹向博多、界浦等日本港口。
然而,比丝绸更柔软、比瓷器更持久、比铜钱更具渗透力的,是无形的文化的涓涓细流。
这股流淌的文明之风,随着日益频繁的海上贸易、僧侣往来、使节交流,正以前所未有的深度与广度,浸润着东瀛三岛,并辐射到整个东亚世界,在南宋强盛的国力与繁荣的文化背景下,悄然重塑着周边文明的面貌。
日本,平安京(京都)。
朱雀大路两旁,古老的唐风建筑与新兴的“和样”殿舍交错林立,但在一条幽静的坊间,一座正在兴建中的禅寺工地上,却呈现出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象。
工匠们不再使用日本传统建筑的“寝殿造”那种架空地板、强调水平延伸的样式,而是在一位宋人“大工”(工匠头领)的指导下,尝试着一种新的风格:更厚重、更质朴的基座,更简洁有力、少有装饰的斗拱结构,更陡峭、铺设“柿葺”(柏树皮)的屋顶,整体显得庄重、肃穆、内敛。这正是南宋时期“禅宗样”(又称“唐样”)建筑东传的缩影。
“大工”姓陈,来自明州,受京都五山之一建仁寺的延请,前来督造一座新的“山门”。他指着图纸,用夹杂着吴音的官话和生硬的日语,对身边的日人学徒讲解着“偷心造”、“计心造”等斗拱作法,以及“月梁”、“梭柱”的妙处。
学徒们屏息静气,如饥似渴地记录、模仿,眼中充满了对“唐物”(中国文化)的无限向往与虔诚。
禅寺,是南宋文化东传的最重要载体之一。
荣西、道元等高僧先后入宋求法,归国后分别创立了日本的临济宗与曹洞宗。
他们带回的不仅是禅宗的“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顿悟法门,更有南宋禅林那套严整的“清规”(《百丈清规》)、精致的禅茶礼仪、意境深远的“墨迹”(禅僧书法)、以及充满机锋的“语录”。
南宋“五山十刹”的制度,也被日本模仿,形成了以京都、镰仓为中心的“五山文学”与禅宗文化圈。
许多日本僧人甚至武士,以能获得南宋高僧的“印可状”(法嗣证明)或一幅墨宝为无上荣光。
禅寺不仅是宗教场所,更是文化沙龙,汉诗、汉文、茶道、花道、庭园艺术在此交融、升华,孕育出独特的日本“佗寂”美学。
而在宫廷与公家(贵族)社会,对南宋文化的仰慕更甚。
上皇与关白(摄政)的宫廷里,经常举办以“唐物”为主题的“御物合わせ”(品鉴会)。
来自南宋的龙泉青瓷、建州黑盏、苏杭刺绣、名家书画,被珍而重之地收藏、赏玩。
汉籍的需求更是空前高涨。
不仅有官方组织的“遣宋使”(虽已不常派,但商船、僧侣常代为购求)求购,更有许多博学之士,委托海商不惜重金搜罗南宋新刊的经史子集、医书、方志、乃至诗文集、小说、笔记。
临安国子监最新校勘刊印的《十三经注疏》、《资治通鉴》等巨帙,市舶司新到的《朱子语类》、《东京梦华录》等时人着作,往往船一靠岸,便被京都的博士家、明经家(世代研究儒学的世家)抢购一空。汉文,尤其是宋代的新注、新学,成为日本上层社会必备的修养。
许多公卿子弟,以能用流利的汉文作诗酬唱、讨论宋学义理为风雅。
宫廷中甚至悄然兴起模仿南宋“宫廷画院”风格作画的风气,产生了“大和绘”中融入宋画笔墨趣味的“汉画”新流派。
在武士阶层崛起的关东镰仓,南宋文化的影响则以另一种更实用、更具精神力量的形式渗透。
幕府的实际创立者源赖朝虽已故去,但其夫人北条政子(尼将军)及后来的执政北条泰时等人,对南宋的禅宗与朱子学(理学)表现出浓厚兴趣。
他们认为,禅宗的“生死一如”、“勇猛精进”精神,有助于培养武士不惧生死、专注一境的“舍身”气概。
而朱子学所强调的“大义名分”、“忠孝节义”,则为新兴的武家政权提供了伦理依据和统治理论,有助于塑造“武士道”的雏形。
北条泰时主持制定的《御成败式目》(贞永式目),这部武家法典的基本精神,便深受宋律及朱子学伦理纲常的影响。
许多御家人(直属武士)纷纷将自己的子弟送入禅寺修习,既学佛法,也学汉文、儒学、宋学,禅寺成了培养武士文武兼修素养的“学校”。
语言与文字的渗透更为基础而深刻。
汉字在日本早已生根,但南宋时期,随着大量汉籍、佛经、公文书(如贸易文书、外交牒文)的流入,汉文的读写能力在日本精英阶层中进一步普及和提升。
更重要的是,宋音(中古汉语语音,特别是江南音)随着禅僧、商人的往来,对日语的音读系统产生了新的影响,许多新传入的词汇、概念,直接采用了“唐音”(宋音)读法。
日本僧人为了学习汉文佛典和宋儒着作,编纂的“抄物”(注解书)和“国语译”(训读文献)大量涌现,进一步促进了汉文典籍的消化吸收。
甚至在一些“和歌”中,也出现了化用宋诗意境或直接使用汉语词汇的现象。
高丽的情况与日本类似而又不同。
高丽与宋朝的文化交流更为直接和官方。
高丽王朝仰慕中华文化,“文物礼乐,悉遵华制”。
南宋虽与高丽陆路阻隔,但海路畅通。高丽频繁派遣“海舶”前来“朝贡”(实质是官方贸易),每次使团都包含大量文人、学者、僧侣,其主要任务之一就是搜求书籍、学习制度、延请人才。临安的国子监、秘书省、各大书院,是高丽学子心向往之的圣地。
许多高丽士子泛海而来,入国子监或大书院学习,参加“宾贡”考试(针对外国士子的科举),考中者虽不能任官,却可荣归故里,备受尊崇。
他们将最新的儒学思想(尤其是程朱理学)、文学风尚、典章制度、科技知识带回高丽,深刻影响了高丽的科举、教育、官僚体系甚至社会风气。
高丽“崔氏政权”时期,儒学(特别是朱子学)逐渐成为官方哲学,汉诗创作达到高峰,出现了大量模仿苏轼、黄庭坚风格的作品。
印刷术(特别是活字印刷)也由宋传入高丽,并得到发展(高丽在此基础上发明了金属活字),促进了书籍传播。
佛教方面,高丽本身佛教盛行,与南宋的禅宗、天台宗交流密切,求法僧往来不绝。
交趾(李朝)、占城等国,虽地处岭南以南,文化上受中原影响已久,但南宋时期,随着海上贸易的繁盛和官方册封关系的维持,汉文化的辐射力进一步增强。
交趾的宫廷制度、科举取士、律法格式,多仿宋制。
汉字是官方文字,儒学是统治思想。占城则通过贸易,大量吸收宋瓷、丝绸、钱币,其建筑、雕塑中也可见宋风影响。
僧侣、商人将汉语、汉文带到这些地区,成为上层社会交流、文书往来的重要工具。
这种“文化输出”并非单向的灌输,而是一种“高势能文明向低势能地区的自然流淌与选择性吸收”。
南宋以其高度发达的经济、璀璨的文化、精深的思想、先进的技术,构成了一个强大的“文化磁场”,对周边国家和地区产生了巨大的吸引力。
周边民族与国家,基于自身的发展需求(如日本武士阶层寻求精神支柱与统治理论,高丽王朝需要完善官僚制度,各地都需要先进的生产技术等),主动地、有选择地学习、模仿、消化南宋文化,并将其与本土传统结合,创造出新的文化形态。
临安朝廷对此心知肚明,并乐见其成。
在赵构与重臣们看来,“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
文化的吸引与认同,远比武力的征服更为持久和根本。
“汉字”成为东亚的通用书面语,“儒学”成为共同的价值伦理基础,“佛教”成为重要的精神纽带,“宋式”的典章制度、文学艺术、科技工艺成为竞相效仿的典范,这无形中构建了一个以南宋为中心的“东亚文化圈”或“汉字文化圈”。
这个文化圈内,虽然政治实体各自独立,甚至在边境上兵戎相见(如宋与金、夏),但在文化层面上,却有着高度的认同感和亲近感。
这极大地增强了南宋的“软实力”和国际影响力,使其在外交、贸易、情报等多个领域占据主动。
当高丽士子以能吟诵苏东坡的词为荣,当日本禅僧以得到大慧宗杲的印可为毕生追求,当交趾国王的诏书用典雅汉文书写时,南宋的文化领导地位便已确立。
这无形的疆域,远比有形的国土更为辽阔和稳固。
紫宸殿内,赵构翻阅着礼部呈上的《诸蕃朝贡及请书录》,看到其中高丽求赐《大藏经》新刊本、日本求请高僧渡海传法、交趾求派儒学博士的奏请,对身旁的参知政事赵鼎淡然道:“赵卿,你看,这便是‘王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不言而化民成俗。
我朝之典章文物,若能泽被四夷,使其渐染华风,仰慕礼义,则边衅自息,远人自附。
此乃长治久安之道,非金戈铁马所能及也。”
赵鼎躬身答道:“官家圣明。
昔孔子作《春秋》,而乱臣贼子惧。
今我朝文教昌明,德化远播,使海外知有中华礼乐,慕我衣冠文物,自生向化之心。
此诚‘文化’之伟力。
然,亦需‘武备’以为之盾,方可保此文华,不为夷狄所轻。”
赵构颔首:“文武之道,一张一弛。
然。故朕既重水师以通海路,亦兴文教以传圣学。
二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
着礼部、国子监,对诸蕃请书、请僧、请儒之事,酌情允准,并选精当之典籍、高僧、名儒以应。
此亦怀柔远人之一策也。”
于是,一批批刻印精良的儒家经典、佛道藏经、医书农书,随着商船驶向海外;一位位学问渊博的儒者、道行高深的僧侣,受朝廷派遣或应他国邀请,踏上了文化使节的旅程;
宋钱(铜钱)在东亚广泛流通,成为“国际货币”;
宋瓷、宋绸成为各国贵族争相收藏的奢侈品;
宋式建筑点缀着他国的城市天际线;
汉字与汉文,成为东亚知识阶层共同的交流工具与思维载体。
这无声的文化浸润,如同春雨润物,潜移默化,却又根深蒂固。
它或许不能阻止战争的爆发,却能在战火熄灭后,重新弥合文明的裂痕;它或许不能立刻带来领土的扩张,却能让帝国的精神疆域,在更广阔的空间里生根发芽。
当蒙古的铁蹄还在遥远的西方驰骋,南宋的文化影响力,已如同海上明月,光耀着整个东亚的夜空,为这个即将面临更猛烈暴风雨的时代,保存并传播着华夏文明的火种与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