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那场增税风波像块沉甸甸的乌云笼罩在长安城上空后,陈默感觉自己这“公主府外围临时工”当得是越来越有滋味了。滋味不在于那点微薄薪俸,而在于他仿佛蹲在了一条信息暗河的河口,各种或真或假、或明或暗的消息,时不时就裹挟在寻常生活的泥沙里,翻滚到他面前。
这日下值,他照例溜达到老地方——那个离东市不远的、老板总是睡眼惺忪的汤饼摊。屁股刚挨着条凳,就听见旁边两个穿着绢布直裾、像是哪家小吏的中年人,正对着两碗热气腾腾的汤饼“指点江山”。
“听说了吗?窦太主前几日在府里设宴,光是助兴的歌舞伎就召了三十人,用的都是从蜀地快马运来的新鲜茱萸调味!”胖一点的吏员咂咂嘴,仿佛那茱萸的辛辣还留在舌尖。
“何止!”瘦吏员压低声音,带着点隐秘的兴奋,“我有个同乡在太仆府当差,他说,陛下前几日‘游猎’上林苑,看中了几匹西域进贡的汗血马,想拨给建章宫那边试用。结果你猜怎么着?长乐宫一句话,‘御苑之物,岂可轻赐?’硬是给拦下了!为这事儿,陛下在宣室殿发了好大的火,摔碎了一方玉镇纸!”
“啧啧……”胖吏员摇摇头,喝了口汤,“那边也管得太宽了。不过话说回来,陛下最近往建章宫跑的是真勤快,还提拔了好几个原本不起眼的郎官。我瞧着啊,这建章宫,快成了陛下自家的‘小朝堂’喽!”
“嘘——慎言!”瘦吏员紧张地左右看看,“这话可不敢乱说!不过……嘿嘿,你发现没?最近御史大夫那边弹劾人的奏疏,十份里有八份是冲着那些常跟陛下跑建章宫、或者主张对匈奴用兵的官员去的。那边呢?也不硬顶,该赏赐赏赐,该调动调动,明升暗降的手法,玩得也溜着呢!”
两人交换了一个“你懂的”眼神,埋头呼噜呼噜吃起了饼。
陈默一边慢条斯理地掰着手里的胡饼,一边支棱着耳朵,把这些零碎的信息像捡豆子一样,一颗颗收进心里的箩筐。
窦太主的奢华,汗血马被拦,建章宫成“小朝堂”,御史的弹劾,皇帝的明升暗降……
这些看似不相干的消息,在他脑海里逐渐拼凑出一幅越来越清晰的图画——权力的棋盘上,对弈的双方已经不再满足于隔着“祖制”和“孝道”喊话,开始落子布局,争夺实实在在的人事权和资源了!
皇帝在用自己的方式培植亲信,窦氏一派则在利用传统势力范围进行压制和清除。这已不仅仅是理念之争,更是赤裸裸的派系斗争!
他感觉自己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这可比核算田庄账目、猜测隐秘资金刺激多了!
第二天到了吴宅厢房,陈默再看王管事时,感觉都不一样了。这位精干的管事,在公主府这个微妙的位置上,他到底是哪一边的?还是……两边下注,左右逢源?
王管事今天看起来有些心事重重。他照例巡查了三人的进度,在陈默的案几前停留的时间格外长。他翻看着陈默刚刚整理好的、关于京西某处庄园近年物资采买记录的简册,手指在其中几项采买价格异常波动的记录上轻轻敲了敲。
“这几项……价格浮动似乎大了些。”王管事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陈默听,“采买的经手人,还是那个窦安吗?”
陈默心里一动。窦安?这姓氏……他立刻恭敬地回答:“回管事,简册记录显示,近三年的主要采买经手人,都是窦安。”
王管事“嗯”了一声,合上简册,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账目记录得很清晰。继续吧。” 他转身离开,但在出门前,似乎无意间瞥了一眼墙角那堆尚未处理的、标记着“窦氏族人名下田庄补助往来”的竹简。
这一眼,极其短暂,但陈默捕捉到了。
窦安?窦氏族人名下的田庄?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他心中形成:王管事,或者说王管事背后代表的平阳公主府一系,是不是在借着清理账目的机会,悄然收集某些……不利于对手的材料?而对手,很可能就是盘根错节的窦氏外戚集团?
这个念头让陈默后颈有些发凉,又有些兴奋。他感觉自己似乎摸到了那深水之下,冰冷而坚硬的礁石。
午休时分,连日的阴霾难得散去,阳光透过窗棂,在布满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亮晃晃的光柱。陈默借口透气,走到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孙老也难得地跟了出来,眯着眼,享受着久违的暖意。
“这天气,总算有点人样了。”孙老感慨了一句,用袖子拂了拂石凳上的落叶,坐了下来。他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小子,你脑子活络,比我们这些老家伙强。”
陈默笑了笑:“孙老过奖了,小子就是手快些。”
“手快,眼也得亮。”孙老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那单片水晶镜片,“这长安城啊,有些账,明面上是一个数,暗地里,可能是另一个数。有些人,看着站在东边,没准儿心里想着西边。”
他顿了顿,看着院子里一只正在努力织网的蜘蛛,慢悠悠地说:“就比如咱们现在理的这些账,公主府的,窦家名下的,还有其他一些勋贵的……清水和浑水搅在一起,谁能分得清?分清了,又该站哪边?”
陈默心中凛然。孙老这话,几乎是明示了!他是在提醒自己,已经身处派系斗争的边缘,要看清形势,谨慎站队!
“多谢孙老提点。”陈默诚恳地说,“小子只想把账算清楚,其他的……不敢多想。”
“嗯,账算清楚,是根本。”孙老点了点头,不再多说,闭目养神起来。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只见李账房陪着一位面生的官员走了进来。那官员约莫四十岁年纪,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穿着寻常的深色官服,看不出具体品级,但气度不凡。
王管事闻讯连忙从屋里迎了出来,态度颇为恭敬:“田侍郎,您怎么有空过来了?”
那田侍郎微微一笑,笑容温和,却自带一股不容忽视的气场:“路过,顺道来看看。公主府协助清理积年账目,辛苦了。进度如何?” 他的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院子里的陈默和孙老。
陈默注意到,在这位田侍郎出现时,孙老一直微闭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旋即又闭上,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而王管事的腰,似乎比平时挺得更直了些。
“回田侍郎,一切顺利,已有小成。”王管事回答。
“那就好。”田侍郎点了点头,目光在陈默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很平静,却仿佛能看透人心,“账目之事,关乎国本,亦关乎人心向背。秉公处理,厘清源流,便是大功一件。”
他说完,便与王管事、李账房往内院走去。
陈默站在原地,心里却翻腾不休。田侍郎? 他姓田!在如今的长安,田姓高官,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个强大的外戚家族——王太后的田氏家族!
王太后与窦太后,这婆媳二人背后代表的势力,本就微妙!这位田侍郎的出现,是巧合,还是代表着王太后一系,也开始对这场账目清理,或者说对这场权力洗牌,产生了兴趣,甚至……有意无意地在偏向皇帝一方?
水,越来越浑了。但浑水之下,各方势力的轮廓,却也逐渐清晰起来。
陈默回到厢房,看着案几上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感觉它们不再是冰冷的负担,而是一个个沉默的证人,记录着财富的流动,也隐藏着权力的密码。
他拿起一份记录某位窦氏官员名下封地赏赐与支出的简册,仔细看了起来。这一次,他不仅仅是在核对数字,更像一个侦探,在字里行间寻找着可能的线索——过度奢侈的消费?不合常理的人际往来馈赠?与某些敏感人物或地区的资金流动?
窦氏、田氏、皇帝、公主府……
这几方势力,如同几条深浅不一、明暗交织的河流,正在长安这座巨大的城池下,汹涌碰撞。而他陈默,这条意外闯入的小鱼,终于窥见了这暗流的一角。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锐利而专注。
好吧,就让我来看看,这浑水里,到底藏着多少鱼虾!
他提笔,蘸墨,在新的简册上,郑重地写下了“窦氏封地收支析”几个字。笔尖划过竹简的沙沙声,在这一刻,仿佛带上了某种隐秘的韵律。
(第五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