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着亮边,草原上还挂着层灰扑扑的纱。右贤王伊稚斜跨在匹通体乌黑的骏马上,皮袍子外面罕见地套了半身铜甲,冰得他早起那点困意都没了。他眯缝着眼,看前头秃发浑派回来的那个斥候——小子趴在马背上直喘,满头热汗混着尘土淌下来,在脸上冲出几道泥沟。
“大王!追……追上了!”斥候嗓子哑得厉害,像破锣,“公孙敖那伙人就在前面三十里那片洼地里扎营,灶坑没挖几个,哨兵都歪歪扭扭的!看见咱们的游骑,慌得跟兔子似的,拔营就跑!”
旁边那虬髯当户哈哈一笑,震得马鬃都抖三抖:“咋样大王!我说啥来着?汉狗就是怂包软蛋!”他使劲拍了拍腰间那柄弯刀,牛皮刀鞘啪啪响,“再追一程,准能包圆了他们!”
伊稚斜没接话,目光越过那喘气的斥候,望向东南方。那片天穹底下空荡荡的,只有几缕被风吹散了的炊烟,淡得几乎看不见。风刮过草尖,带着股干冷的土腥气,和他大帐里终日不散的奶腥味混在一起,腻得人心里发慌。
瘦长脸当户慢悠悠催马凑近半步,声音压得低:“大王,咱们离老营……可有点远了。补给线拉得太长,万一……”
“万一啥!”虬髯当户不耐烦地打断,“左贤王的人马都撵着卫青主力跑到漠北吃沙子了!咱这儿磨磨蹭蹭,连口剩汤都喝不上热乎的!底下几个部落的头人,眼睛可都绿着呢!”他扭头朝后啐了一口,“昨儿晚上还有人摸去汉军丢下的营盘里扒拉,捡回来几领破皮甲,当宝贝似的!”
伊稚斜眼角抽动了一下。他想起昨夜巡营时,确实看到几个小部落的战士围着火堆,争抢那些汉军“仓促”丢弃的、带着刀砍箭扎痕迹的皮甲。那些贪婪又兴奋的脸,在火光里明明暗暗。
这时候,又两骑快马从前方奔回。马上的骑兵老远就举起了手里攥着的东西——是几面汉军的号旗,旗面被撕扯得破烂,沾满泥泞,但隐约还能看清上面的字样和纹路。
“大王!缴获的汉军旗帜!他们连这个都顾不上了!”骑兵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把那些破布条似的旗帜高高举起。
虬髯当户眼睛一亮,伸手夺过一面,粗黑的手指摩挲着上面精致的刺绣,啧啧两声:“瞧瞧这做工,汉人就是娘们唧唧……这可是好东西!拿回去挂帐子里都长脸!”
伊稚斜的目光在那破烂旗帜上停留了片刻。旗角的丝线断裂处很新,像是被利器故意划开的。他心里那点疑虑像水底的泡泡,刚要冒头,就被周围灼热的目光压了下去。那些中小部落首领们骑着马围拢过来,盯着旗帜的眼神,跟饿狼见了血食没两样。
不能再犹豫了。再按兵不动,人心就要散了。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胸腔里那股被连日“捷报”和部下渴望烘起来的燥热,终于压过了最后一丝谨慎。“传令。”声音不高,却让周围瞬间安静,“秃发浑部为前锋,咬住公孙敖。中军各部,随我压上。”
命令像野火一样蔓延开去。原本还算整齐的匈奴大军阵列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欢呼和呼哨声。马蹄开始躁动地刨着地面,兵器碰撞叮当作响。几个性急的部落头人已经催动马匹,带着自己的人马像决堤的洪水,朝着东南方涌去。
伊稚斜勒住有些兴奋的战马,看着眼前这乱哄哄却又气势汹汹的场面。阳光刺破云层,明晃晃地照在无数挥舞的弯刀和皮帽上,晃得他眼睛发疼。他捏紧了手里的马鞭,骨节有些发白。
……
几乎在同一时刻,西南方向七十里外的一片红柳林里。
卫青蹲在地上,面前摊开着一张拼接起来的、画满了各种圈圈箭头的大羊皮。陈默蹲在旁边,手里捏着根细树枝,指着羊皮上一个用粗炭条画出来的大圆圈,旁边还点缀着几个小点。
“瞅这儿,右贤王的本部大营,差不多空了。”陈默的树枝在大圆圈上点了点,“早上刚送回来的图,营地里就剩下些老弱妇孺,还有零星看守。主力……”他的树枝向东划过一道粗重的炭痕,“都跟着伊稚斜扑出来了。”
卫青没说话,伸手从旁边抓了把沙子,让细碎的沙粒从指缝间缓缓漏下,落在羊皮地图上伊稚斜主力前进方向的前方。沙粒堆积起来,形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沙堆。
“公孙敖到哪儿了。”他问,声音平静得像在问今天天气咋样。
“按计划,快到黑水洼了。”一个负责联络的校尉赶紧回答,“弟兄们跑得挺‘辛苦’,丢盔弃甲,演得跟真的一样。就是……就是有几个小子跑得太投入,差点真让匈奴人包了饺子。”
卫青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又或许没有。他目光还盯着那沙堆。“李息那边呢。”
“埋伏好了。人衔枚,马裹蹄,在野狼谷趴两天了。屁都不敢大声放一个。”校尉咧咧嘴,“就等大将军您一声令下。”
林子深处传来几声短促的鸟叫,随即又安静下来。只有风穿过红柳枝条,发出呜呜的轻响。几个斥候像鬼影子一样从不同方向溜回来,悄无声息地把怀里新描画的小羊皮交给陈默,又迅速消失在树林阴影里。
陈默把新收到的羊皮碎片铺开,和之前的地图拼在一起。炭笔的线条纵横交错,清晰地勾勒出伊稚斜主力大军那条越来越长、越来越突出的轨迹。像一条贪吃蛇,正不顾一切地追着眼前那颗晃动的“饵料”,把自己的身子拉得又细又长。
“跳蚤们回报,跟在伊稚斜屁股后头的那些部落兵,队形有点乱了。”陈默用树枝点着地图上几个稍显散乱的箭头,“抢东西抢红了眼,谁跑得快谁捞着。为了争汉军‘丢’下的一车破烂辎重,自己人差点打起来。”
卫青终于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沙土。他走到林子边缘,拨开茂密的红柳枝条向外望。远处天地交界处,一片昏黄,什么也看不清。但他仿佛能听到万千马蹄敲击大地的闷响,能闻到随风飘来的、匈奴人身上那股浓烈的羊膻味和马汗味。
“告诉公孙敖,可以再‘慌’一点。辎重车辆,该散架就散架。旗帜,该多扔几面就多扔。”他顿了顿,加了一句,“派一队人,装作掉队,让他们‘抓’几个活的回去。”
校尉领命,猫着腰钻出林子,跳上马背一溜烟跑了。
陈默凑过来,压低声音:“让伊稚斜逮着几个‘舌头’,是不是有点险。万一……”
“吃了这么多天素,总得让人尝点荤腥。”卫青看着远处,目光像是穿透了七十里的空间,落在了那个坐在黑马上的右贤王身上,“不然,他怎么肯把整条命都押上来。”
……
伊稚斜确实抓到了“舌头”。
那是下午时分,前锋秃发浑派人押送回来的三个汉军士兵。一个个衣衫褴褛,满身尘土,脸上带着惊惶和疲惫。其中一个年纪大点的,胳膊上还带着伤,血把破旧的军服袖子染红了一大片。
虬髯当户亲自审问。他没太多花样,就是把其中一个年轻汉兵拖出来,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拿刀背狠狠敲在那兵的小腿上。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年轻士兵发出杀猪般的惨嚎,疼得在地上打滚。
另外两个汉兵脸都白了,身子抖得像筛糠。
“说!卫青在哪儿!你们到底有多少人!”虬髯当户提着滴血的弯刀,瓮声瓮气地喝问。
那受伤的老兵噗通一声跪下来,磕头如捣蒜:“将军饶命!饶命啊!我们……我们就是公孙将军手下的弃子!大将军……卫青他带着主力早就往定襄那边撤了!留下我们这些人断后,就是送死啊!”
另一个也赶紧附和:“是真的!粮草都快没了,天天喝稀的!公孙将军说了,能跑回去一个是一个……跑不回去,就……就自求多福……”
虬髯当户又反复逼问了几句,细节都对得上——汉军缺粮,士气低落,各部联系混乱,卫青主力去向不明……他满意地挥挥手,让人把这三个“废物”拖下去看管起来,自己兴冲冲地跑去向伊稚斜报告。
“大王!问清楚了!卫青跑了!公孙敖就是被扔出来挡刀的!”他嗓门洪亮,恨不得全草原都能听见。
伊稚斜坐在临时铺开的毡垫上,慢慢嚼着一块风干肉。他听着秃发浑的汇报,目光却落在远处那几个被捆绑看押的汉兵身上。那个被打断腿的年轻士兵还在低声呻吟,另外两个蜷缩在一起,头埋得很低。
太顺了。顺得让他心里那根弦越绷越紧。
可眼前的一切,缴获的旗帜,丢弃的辎重,俘虏的供词,还有部下那些被胜利(或者说战利品)刺激得发红的眼睛……都像一只只看不见的手,推着他,拽着他,往东南方向去。
他站起身,拍了拍袍子上的草屑。“告诉各部,加快速度。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公孙敖的脑袋。”
命令传下,匈奴大军行进的速度明显又快了一截。队伍拉得更长,前锋和后卫几乎脱节。那些中小部落的人马为了抢功,更是拼命往前挤,队形越发散乱。沿途不时能看到被遗弃的汉军物品——破锅,烂旗,甚至还有几口袋被故意划开、撒了一地的黍米。
金色的夕阳铺满草原时,伊稚斜登上一处高坡。放眼望去,他的大军像一条巨大的、蠕动的长蛇,在苍茫暮色中向着猎物扑去。而猎物的身影,就在前方那片逐渐被黑暗吞噬的洼地里,若隐若现。
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小刀子割。
伊稚斜勒转马头,准备下达扎营的命令。就在这时,东南方向突然传来一阵隐约的、混乱的声响。像是喊杀声,又像是马匹惊恐的嘶鸣,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身边几个当户立刻伸长了脖子。“打起来了?秃发浑得手了?”
伊稚斜猛地举起马鞭,所有人瞬间安静下来。他侧耳细听,那混乱的声音却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风声呜咽。
“派游骑去看看。”他沉声吩咐,眉头拧成了一个结。
夜幕彻底落下,繁星满天。右贤王的大营里篝火点点,人喊马嘶,热闹中透着一股焦躁。派去查探的游骑还没回来。
伊稚斜站在自己的大帐外,望着东南方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那里静悄悄的,静得让人心头发毛。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