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草原醒了雾。
起先只是地脉渗出的一层湿气,贴着草皮流,像打翻的羊奶,悄无声息。后来越发浓稠起来,先是淹没了马蹄,继而没过人的膝盖,最终,将天地间一切都浸泡在一种湿漉漉、灰蒙蒙的死寂里。几步开外,便只剩模糊的影子,整个世界仿佛被塞进了一团巨大的棉絮,只有马蹄踏破雾团的噗噗闷响,和铁甲偶尔摩擦的金属刮擦声,从四面八方传来,辨不清远近。
卫青如山岳般凝立于一块风化的巨岩之巅,皮弁与玄甲上早已凝结了一层细密的露水,他却浑然不觉。他脚下,是蛰伏在浓雾中的沉默军团,士兵们靠着马腹假寐,手却从未离开过剑柄,战马也异常安静,仿佛与这迷雾一同凝固。
一个身影从岩石侧的迷雾中缓缓显现,是陈默。他屏着呼吸,在卫青身后五步处停住,单膝触地,用一根枯枝,在岩石表面湿滑的苔藓上,小心翼翼地划下几道决定数万人生死的线条。
“大将军,李息过去了。”他的声音被浓雾吸收,变得空洞而轻微。
卫青的目光垂落,凝视着那简陋的地图。一条粗线,代表已深入陷阱的猎物;另一条细线,正像一把淬毒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向猎物的后心。
“咱们这边,也该动了。”陈默扔掉树枝,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指,“雾大,正好遮脸。”
卫青没立刻回应。他抬起眼,望向东南。浓雾像堵墙,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知道,公孙敖就在那个方向,拖着伊稚斜这条大鱼,往最后的网兜里游。
“你带左路。”卫青终于开口,声音和雾气一样,没什么温度,“走鬼牙谷,插到他们南边去。日落前,必须赶到野马坡。”
陈默眼角细微地抽动了一下。鬼牙谷那地方,听着名字就邪性,路窄得像鸡肠子,一边是峭壁,一边是深涧。平时都没人走。
“那帮兔崽子……”他舔了舔有点干裂的嘴唇,指的是他手下那支刚换了新式高桥马鞍的斥候骑兵,“新鞍子倒是稳当,跑长途屁股少受点罪。就是这鬼天气,这鬼地方……”
“就是要走别人不走的路。”卫青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伊稚斜的游骑,注意力都在公孙敖那边。南边,是他的盲肠。”
陈默不吭声了。他明白。盲肠不痛不痒,可要是真让人捅穿了,肚子里的东西都得漏出来。他用力点点头,转身溜下岩石,身影很快被浓雾吞没。
卫青又在岩石上站了一会儿,直到水珠顺着眉骨往下淌。他抬手抹了把脸,冰凉的触感让他精神了些。
“传令。”他对着岩石下方模糊的人影说道,“全军整备,两刻后出发。马衔枚,人噤声。”
命令像水渗进沙子,无声地传递开去。原本静止的营地开始缓慢蠕动。士兵们默默起身,检查鞍具,束紧甲绦,把弓弩和箭囊调整到最顺手的位置。没人说话,连咳嗽都捂着嘴。只有皮索勒紧的吱嘎声,金属扣搭合拢的咔哒声,压抑在浓雾深处。
天快亮时,雾更浓了。卫青的主力像一群沉默的鬼魅,离开了这片临时营地,一头扎进东南方向的迷雾里。队伍拉得很长,前后以系在马尾上的小铃铛为记,铃声极轻,隔得稍远就听不见。
……
陈默带着他的八百轻骑,正走在另一条路上。
鬼牙谷,其险峻果然名不虚传。两侧峭壁如刀劈斧削,将天光与希望一并隔绝,谷中雾气被山势挤压得浓稠如浆,仿佛每一步都在黏稠的米汤中跋涉。路窄得仅容双马并行,另一侧便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涧底水声呜咽,如怨鬼哭泣,无孔不入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马蹄铁敲击在湿滑的石面上,发出的每一声“嘚嘚”脆响,都像直接敲在士兵们紧绷的心弦上。空气中弥漫着岩石的湿冷和苔藓腐烂的土腥气。
陈默感到冷汗正顺着脊柱往下淌,与冰凉的皮甲粘在一起。他不用回头也能感受到身后八百兄弟那压抑的、几乎凝固的恐惧。
“狗日的地方。”陈默低声骂了句,紧紧抓着缰绳。他胯下战马配了那种带高鞍桥的新鞍子,前后都有支撑,人坐在上面确实稳当不少,腰腿省劲。可在这鬼地方,一点失蹄就是万丈深渊,再好的鞍子也白搭。
他回头看了看。队伍像条细长的蛇,在雾气里若隐若现。士兵们几乎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晃动。没人说话,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马蹄声混杂在一起。
“头儿,这雾……啥时候散。”旁边一个年轻斥候忍不住,声音有点发颤。他脸上全是水汽,分不清是雾还是汗。
陈默眯着眼看了看天,灰白一片。“散个屁。老天爷帮忙呢。”他嘴上这么说,心里也打鼓。雾是好掩护,可也容易迷路,更容易撞上不该撞的东西。
前面是个急弯。领路的向导勒住马,侧耳听了听涧底的水声,又趴在地上摸了摸石头的湿滑程度,才打了个手势,示意可以过。
队伍缓慢地移动。突然,侧面峭壁上哗啦一声,掉下来几块碎石,噗噗落进深渊,连个回响都没有。
所有人瞬间僵住,手按上了刀柄。
等了半晌,再没动静。大概只是被雾气泡松了的石头自己滑落了。
“他娘的……”陈默松了口气,感觉后背心凉飕飕的,内衣已经汗湿了。“都精神点!跟紧了!”
绕过那个弯,路稍微宽了点。陈默催马赶上向导,是个在当地抓的匈奴降卒,干瘦,眼神灵活。
“还有多远出谷。”
“照这速度,晌午能到谷口。”向导哑着嗓子,“出了谷,就是一片缓坡,直通野马坡南麓。”
陈默在心里盘算着时辰。卫青给他的命令是日落前赶到。时间不算宽裕,但也够用。只要这该死的雾别散,别撞上匈奴大队。
队伍沉默地前行。雾气似乎永无止境。偶尔能看到峭壁缝隙里长出的怪异矮树,枝杈像鬼爪一样伸出来,挂着水珠。除了马蹄和水声,世界一片死寂。
……
同一片天空下,伊稚斜的感觉却完全不同。
他勒马站在一处高坡上,眉头紧锁。身边的雾气稀薄很多,能看清下方正在行进的庞大军队。喧嚣,混乱。士兵们大声吆喝,催促着驮马,各部落的队伍互相挤撞,为了抢道甚至爆发口角。
“秃发浑到哪儿了。”他问,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回大王,前锋已过野狐岭,咬住汉军尾巴了!缴获……”虬髯当户兴冲冲地汇报。
伊稚斜抬手打断他:“侧翼呢。游骑有什么发现。”
虬髯当户愣了一下,满不在乎:“侧翼?没啥啊。几个零散汉军探马,一露面就跑了,追都追不上。估计是吓破胆了。”
伊稚斜沉默着,他的目光试图穿透南边和北边那更为厚重的雾墙,那仿佛是天神垂下的两道灰扑扑的毡毯,将一切真相与杀机都严实实地掩盖起来。一种强烈的不对劲的感觉,再次攫住了他。这感觉,并非来自确凿的证据,而是源于无数次死里逃生的战场嗅觉,像一根冰冷的针,正缓缓刺入他的眉心。
他庞大的军队的喧嚣,此刻在他耳中变得无比遥远,反而衬托出那迷雾深处死一般的寂静。这寂静,比任何战鼓声都更令人心悸。
从早上起,派往两翼的游骑回报就变得稀稀拉拉。南边那一队,说遇到了小股汉军骚扰,交手几下就退了,没追上。北边那一队,回报说一切正常,就是雾大,看不清远。
太正常了。正常得有点假。
“传令,让左右两翼的警戒哨向外放出二十里。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他沉声下令。
虬髯当户嘴上应着,脸上却明摆着觉得大王多此一举。汉军主力影子都没见,净折腾自己人。
命令传下去,像石头丢进泥潭,没激起多大涟漪。大军依旧乱哄哄地向前涌动,被前方虚无缥缈的“大功”牵引着。
伊稚斜看着这场面,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清晰。他想起单于使者那张铁青的脸。想起那两声突兀的骨哨。
他猛地调转马头,对亲兵队长说:“你去后卫,盯着点辎重。再派一队人,往西北方向,接应一下早上派出去的那队游骑。他们……该回来了。”
亲兵队长领命而去。
伊稚斜独自留在高坡上,望着南边那片厚重的、令人不安的迷雾。风吹过来,带着湿气和草叶腐烂的味道。
他好像……闻到了一点别的什么。很淡,夹在风里。
是铁锈味,还是……只是错觉?
……
鬼牙谷出口比预想的更难走。一段塌方的碎石坡,马匹只能牵着,小心翼翼踩过去。等最后一名骑兵走出谷口,日头已经偏西。雾气在这里淡了很多,能看清前方大片起伏的草坡,一直延伸到天际。
陈默长长吐出口气,感觉像是从什么怪物肚子里爬了出来。他回头清点人数,八百骑,一个没少。只是人和马都像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沾满泥浆。
“歇两刻钟。饮马,吃东西,检查装备。”他下令,声音带着疲惫。
士兵们沉默地执行。没人欢呼劫后余生,只是默默地做着手头的事。陈默走到一处坡顶,掏出怀里用油布包着的小羊皮。上面画着简略的地形。
野马坡,就在东北方向,大约三十里。一片开阔地,中间有些矮丘。
他眯眼望去。夕阳给草坡镀上一层残血般的红。雾气在低洼处盘旋,像不肯散去的幽灵。
一切安静得过分。
按照计划,卫青的主力应该已经从西边压过来,李息切断了北边的退路,而他,像一根钉子,要牢牢楔在伊稚斜大军的南边。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时辰差不多了。
“上马。”陈默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八百骑兵再次动了起来。他们不再隐藏行迹,而是排成了冲击队形。马蹄踏在湿润的草坡上,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士兵们抽出了兵刃,雪亮的锋刃在夕阳余晖下闪着冷光。
陈默一马当先,感受着新式马鞍带来的稳固支撑。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这群如同鬼魅般从迷雾中钻出的骑士。
网,该收了。
就是不知道,网里的鱼,现在醒过味儿来了没有。
(第一百九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