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喧嚣像是泼在石板上的水,看着热闹,太阳一晒,底下那点阴湿就慢慢洇了出来。
卫青府上门庭若市的景象没持续多久,车马就渐渐稀拉了。倒不是没人来,来的还是那些人,只是脸上的笑模样底下,多少带了点别的东西。说话也成了学问,绕着圈子,打着机锋,一句“大将军简在帝心,威震北疆”里头,能咂摸出三五层意思。
未央宫赐宴那晚的盛况,还在不少人嘴里反复嚼着。陛下亲自起身敬酒,当着满朝公卿的面,称卫青为“朕之长城”。那是多大的恩宠。可宴席散后,几个穿着深衣常服的官员聚在宫门外等自家马车,夜风一吹,酒意上头,话就有点把不住门。
“啧啧,瞧见没,卫大将军如今可是威风得紧呐。”一个面皮白净的官员拢着袖子,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让周围几个人听见。
旁边一个矮胖些的嗤笑一声:“何止威风。听说这次叙功,他麾下那些个将领,个个封侯拜将,连那个叫什么……陈默的,一介布衣,无官无职,也得了厚赏,还许他参赞军机。这军中,怕不是只知有大将军,不知有朝廷法度了。”
“慎言,慎言。”白净面皮摆摆手,眼睛却瞟向远处灯火通明的丞相府方向,“赏罚出自上意,我等岂可妄议。只是这用人……未免太过随心了些。”
矮胖子会意,压低嗓子:“可不是嘛。那个陈默,来历不明,就凭着些鬼画符的玩意儿和些上不得台面的计策,竟能与诸将同席,听闻大将军对他言听计从。长此以往,恐非国家之福啊。”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几人脚边。没人再说话,各自揣着手,等马车来了,便拱拱手,钻进车厢,消失在长安城的夜色里。
类似的对话,在一些高门大宅的书房、茶肆雅间的屏风后,像地下的暗流,悄悄涌动。卫青风头太盛了,盛得让一些人睡不着觉。他姐姐是皇后,他本人军功赫赫,如今在军中威望如日中天,连陛下都青眼有加。这棵大树,枝叶未免太过茂密,遮住了不少人的阳光。
丞相府邸,书房里的烛火到了后半夜还亮着。
丞相公孙弘须发皆白,披着件寻常的葛布袍子,坐在案后,手里拿着一卷竹简,却半晌没翻动一页。他对面坐着御史大夫张汤,面容瘦削,眼神锐利得像鹰。
“下面递上来的东西,你都看了。”公孙弘声音缓慢,带着老人特有的沙哑。
张汤微微颔首,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看了。多是些捕风捉影之词。说卫青赏罚偏私麾下,任用私人。还有那个陈默,身份不明,妄议军机,恐有擅权之嫌。”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冷峭的弧度,“无非是些见不得别人好的酸腐之言,拿不上台面。”
公孙弘抬起眼皮,看了张汤一眼:“虽是酸腐之言,三人成虎,众口铄金。陛下如今正在兴头上,自然听不进去。可若哪天……北边再起战事,稍有挫折,或者卫青麾下有人出了纰漏,这些言语,便是最好的刀子。”
张汤不语。他明白公孙弘的意思。卫青如今是陛下的心头肉,动不得。但为官之道,讲究个未雨绸缪。把刀子备好,不一定用,但不能没有。
“那个陈默,”公孙弘慢慢放下竹简,“查过了。确实来历不清不楚,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与卫青相识于微末,此后便形影不离。此人在军中并无正式官职,却深得卫青信重,此次漠南之战,诸多奇策,据说皆出自其手。”
“一个无根无底之人,手握此等影响力……”张汤眼神闪烁,“确实值得留意。卫青若一直胜下去,他自然是功臣。可万一……此人便是个绝佳的突破口。”
书房里沉默下来,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公孙弘叹了口气:“树大招风啊。卫青是个明白人,但愿他能……好自为之吧。”他挥了挥手,示意张汤可以走了。
张汤起身,躬身行礼,退出了书房。走到庭院中,夜风清冷,他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了看晦暗的星空。有些事,不需要他亲自去做,自然会有人揣摩上意,把事情办得妥帖。
……
北疆军营里,依旧是热火朝天的景象。封赏陆续到位,士兵们兜里有了钱帛,脸上笑容也多了。校场上操练的号子声都比以往更响亮。
陈默领到了一笔丰厚的赏赐,金银布帛,堆在帐子里小小一堆。他没什么表情,让亲兵登记造册,大部分都分给了手下那些斥候弟兄,尤其是伤亡者的家属。自己只留了几块成色好的银子,打算托人捎回老家。
他坐在自己的军帐里,面前摊着那张画满了漠南地形和匈奴部落分布的大羊皮,手里捏着炭笔,却久久没有落下。仗打完了,这图似乎也没什么用了。可他总觉得,事情没完。
帐帘被掀开,李息带着一身酒气钻了进来,脸上红扑扑的,一巴掌拍在陈默肩膀上:“嘿!我的陈老弟!躲这儿发什么呆呢!走,喝酒去!哥哥我新得了两坛好酒,从长安快马送来的!”
陈默被他拍得一晃,放下炭笔:“不了,李将军,你们喝吧,我清静会儿。”
李息凑近了,压低声音,带着点神秘:“咋啦?心里不痛快?哥哥我可听说了,长安那边,有人嚼舌根子呢!说咱们大将军任用私人,说你……呃,说你一个白身,插手军务。”他打了个酒嗝,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别搭理那帮龟孙!眼红病犯了!咱们刀头舔血挣来的功劳,他们懂个屁!有大将军在,有陛下圣明,怕他们作甚!”
陈默笑了笑,没说话。李息是直肠子,想得简单。可他心里那点不安,却因为李息这番话,更清晰了些。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个道理,他懂。
他把那张大羊皮慢慢卷起来,用绳子系好。外面的喧嚣隔着帐篷传来,显得有些不真实。
“走吧,李将军,喝酒。”他站起身,脸上恢复了平时的淡漠。
李息哈哈一笑,搂着他的肩膀就往外走:“这就对了嘛!天塌下来有个高的顶着!咱们喝酒!”
帐帘落下,隔绝了帐内昏暗的光线。那张卷起的大羊皮,静静地躺在案几上,像一枚沉默的种子,不知将来会生出怎样的枝蔓。
(第一百九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