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悬在梁上,晃了晃。
陈默站在殿中央,靴底碾过地砖缝里的灰。那灰细得很,沾在靴底,像没干透的泥。
武帝坐在榻上,手里转着个玉扳指。玉色发暖,在烛火底下泛着光。他没看陈默,眼瞧着案上的舆图,图上标着漠北的山川,墨迹有点晕。
“匈奴跑了。”武帝开口,声音有点哑,像被风沙磨过。
陈默垂着手,指尖在袖管里蜷了蜷。甲胄的铁片硌着胳膊,凉丝丝的。
“跑了好啊。”武帝笑了声,扳指停了,“可这草原空出来,给谁?”
殿角的烛芯爆了个花,噼啪轻响。
陈默喉结动了动,没应声。他知道,这话不是问他能不能答,是问他敢不敢答。
“前儿卫青上书,说要在漠南筑城。”武帝拿起案上的竹简,指尖敲着,“你觉得,牢靠不?”
陈默抬眼,瞅见武帝鬓角的白。比去年秋猎时多了些,像霜落在草尖上。
“城得有人守。”陈默的声音不高,刚好能让殿里听见,“守的人得有粮,粮得从关内运。道太远,运一趟,耗损能吃掉一半。”
武帝嗯了声,把竹简放下。“那你说,不筑城,留着漠南当摆设?”
“不是摆设。”陈默往前挪了半步,靴底擦过地砖,沙沙响,“漠南的草好,春夏能放马。咱派一队人常驻,不筑城,搭帐篷。冬天撤回来,开春再去。”
“跟牧民似的?”武帝挑眉,眼里有光闪了下。
“比牧民多带点家伙。”陈默的手在袖管里松了松,“谁来抢,就打。打跑了,还能接着放马。马壮了,能当军骑。”
烛火又晃了晃,把武帝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
“西域那头呢?”武帝拿起个葡萄,紫莹莹的,是张骞带回来的种,“听说诸国林立,跟散沙似的。”
陈默想起张骞带回来的胡麻,榨的油比豆油香。“散沙能聚起来。”他说,“派个人去,带着丝绸茶叶,跟他们换东西。他们缺啥,咱有,就亲近咱。谁跟匈奴近,咱就少给点好东西。”
“用东西收买?”武帝咬了口葡萄,汁水顺着下巴往下滴。
“比打仗省粮。”陈默盯着地上的烛影,“他们互相掐,就没空帮匈奴。咱看着,谁弱了扶一把,别让一家独大。”
武帝没说话,从榻上下来,踱到舆图前。手指点在匈奴王庭的位置,墨迹被戳得发皱。
“那剩下的匈奴呢?”他问,声音沉了沉,“跑是跑了,没死绝。”
陈默的后背有点发紧。甲胄的铁片像要嵌进肉里。
“听说他们内部也不太平。”陈默的声音放得更缓,“有个王子,跟老单于不对付。”
武帝的手指停了。
“可以悄悄递个话。”陈默的喉结又动了动,“要是他能把匈奴拆成几块,咱就跟他做买卖。给的东西,比他跟着老单于多。”
殿里静下来,只有烛花偶尔爆响。
武帝转过身,看着陈默。目光像鹰,能啄开皮肉看骨头。
陈默没躲,挺直了腰。甲胄的关节处发出咔哒轻响。
“你这些想法。”武帝慢慢说,“跟谁商量过?”
“没人。”陈默说,“夜里睡不着,看着帐篷顶琢磨的。”
武帝突然笑了,笑声撞在殿墙上,弹回来,嗡嗡响。
“好个陈默。”他拍了拍陈默的肩膀,手劲大,“以前只知你会打仗,没想到……”
他没说下去,转身回了榻上,拿起酒壶,倒了杯酒。
“就按你说的试试。”武帝把酒递给陈默,“漠南的兵,你去挑。西域的人,你举荐。”
陈默接过酒杯,酒气冲得鼻子发酸。
“只是试试。”武帝盯着他,“要是砸了,朕唯你是问。”
酒洒在手上,烫得像火。
陈默把酒杯举到头顶,酒顺着袖子往下流。
“臣,遵旨。”
殿外突然传来更声,梆子敲了三下,慢悠悠的。
武帝挥了挥手,让他退下。
陈默转身,往外走。靴底碾过地砖,灰被带起,又落下。
走到殿门口,听见武帝在身后说:“听说你儿子刚满周岁?”
陈默的脚顿了下。
“赏你两匹云锦,给孩子做襁褓。”武帝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陈默没回头,躬身行礼。甲胄的铁片再次咔哒作响。
走出宫殿,夜风吹过来,带着露水的凉。
陈默摸了摸手上的酒渍,已经凉透了。
远处的营房里,传来士兵的鼾声,粗重得像打雷。
他抬头看了看天,星星密得很,像撒了把碎银子。
可他心里清楚,这些星星底下,有不少眼睛正盯着他。
漠南的帐篷能不能搭起来?
西域的丝绸能不能换回来?
那个匈奴王子,会不会接话?
一步错了,不仅他自己,连刚满周岁的儿子,都可能……
陈默握紧了拳,指甲掐进掌心。
他往营房走,脚步比来时沉了很多。
身后的宫殿,烛火还亮着。
武帝还在看那张舆图吗?
他不知道。
只知道,从今晚起,他肩上的甲胄,重了不止一倍。
路边的草里,有虫鸣,叽叽喳喳的,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陈默没敢停,加快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