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座屯庄的粮仓,在同一夜化作了十二根冲天的火炬,将初夏的夜空烧得一片通红。
浓烟滚滚,夹杂着麦子烧焦的刺鼻气味,飘出数十里,熏得人心头发慌。
三百多名正在守夜的屯田农夫被掳走,生死不明。
而在那些被烧毁的粮仓废墟前,被焚毁的田埂之上,密密麻麻地插满了上百柄带血的锄头。
那不是农具,那是赤裸裸的示威,是插在赤焰营心口上的刀。
侦骑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让帅帐内的空气凝结成冰。
兖州豪族王琰,竟联合了东郡、济阴、山阳、陈留、东平五郡的大小士族,组建了一个名为“义农盟”的组织。
他们公然宣告:“宁烧千石谷,不让贼将夺祖业!”
他们烧的,是吕布的粮。他们要断的,是吕布的根!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许都的信使几乎是踏着侦骑的马蹄印赶到的,带来了一纸来自户部的冰冷公文。
“征北将军府治下屯田区,管理失当,致使粮仓被焚,民心动荡。为免资敌,本季军粮拨付,暂缓。”
“暂缓”二字,写得比刀锋还利。
李孚“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个一手缔造了屯田奇迹的汉子,此刻双目赤红,声音沙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将军……没粮了!一粒都没了!”
赤焰营,这支刚刚喊出“无诏之师”的铁军,在脱离曹魏体系的第一天,就迎来了断粮绝境!
吕布一言不发,推开帐帘,沉默地走入那片被烈火舔舐过的麦田。
脚下的泥土还是温的,混杂着黑色的灰烬。
他弯下腰,从灰烬中拾起一柄被烧得焦黑变形的锄头,入手处,那粗糙的木柄仿佛还残留着昨夜的血腥气。
他死死攥着锄头,指节因用力而捏得惨白,骨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仿佛下一刻就要将这柄锄头生生捏碎。
貂蝉无声地来到他身后,清冷的声音在烟气中响起:“他们算准了你不敢屠戮乡绅。杀了他们,你便坐实了乱臣贼子之名,天下再无你立锥之地。”
这是阳谋,是堂堂正正压下来的泰山。
你吕布不是能打吗?
那你去打啊!
你麾下的铁骑,能踏平坞堡,能斩下士族的头颅,但能变出粮食吗?
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吗?
“呵……”
突然,吕布笑了。
那笑声起初很低,像是从胸膛深处压抑不住的闷雷,继而越来越大,震得他宽阔的肩膀都在抖动。
他猛地转身,那双曾让无数敌人胆寒的眸子里,没有暴怒,没有杀意,只有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谁说,我要杀人?”
他将那柄焦黑的锄头往地上一插,转身下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身后每一个将校的耳朵:
“传我将令!即刻昭告三州全境:凡此次被劫掠、家园被毁的屯田百姓,凭户籍前来登记,每人每日,补粮半斗,直到秋收!凡昨夜参与救火者,无论军民,记功一级,凭功可向征北府换取耕牛一头!”
命令一出,李孚当场就懵了:“将军!我们哪还有粮?!”
吕布的目光扫向他,冷冽如刀:“没有,就去‘借’!”
他又转向曹性,声音陡然转厉:“放出我们抓到的所有豪族细作,不仅放,还要给他们路费,让他们风风光光地回家!”
曹性也是一愣,但看到吕布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立刻低头领命:“末将遵命!”
三日后,征北府辕门外,第一批补偿粮开始发放。
早已被饥饿折磨得面黄肌瘦的流民们扶老携幼,从四面八方涌来,眼中带着将信将疑的绝望。
当那一口口盛满了粟米粥的大锅被抬出来时,人群骚动了。
“真……真的发粮了?”
“不是说温侯也没粮了吗?”
吕布亲自站在第一口大锅前,挽起袖子,手持一个巨大的木勺,为排在最前面的一个孩子舀起满满一勺热粥。
粥的热气溅在他的袖口上,留下点点污渍,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将那碗粥稳稳地递了过去。
人群中,一个老妇人突然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俺家老头子……就差一天……就差一天啊!活活饿死了……”
哭声像会传染,瞬间引爆了积压在所有人心中的悲苦与绝望,哭声震野。
吕布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一勺一勺地舀着粥,仿佛要将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其中。
忽然,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农,颤颤巍巍地端着那碗救命的粥,对着吕布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老泪纵横:
“温侯……俺不识字,也不懂啥大道理。可俺活了六十年,头一回见……兵爷给俺们发粮!您……您比那高高在上的县令,还管咱们的饭啊!”
他一跪,身后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齐刷刷地跪了下去!
“温侯仁义!”
“求温侯给俺们做主啊!”
上百人的叩首,上千人的哭喊,汇成一股撼天动地的声浪,直冲云霄。
这消息,比插上翅膀的飞鸟传得还快。
那些原本在观望,被豪族威逼利诱的中小地主们,彻底动摇了。
跟着王琰他们,粮被烧了,人被抓了;跟着吕布,不仅有活路,还有人给你撑腰!
短短数日,竟有十几个中小地主主动找上门来,情愿交出家中闲置的田亩,只为换取一块由征北府颁发的“赤焰保耕牌”。
民心,这杆无形的天平,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吕布倾斜!
王琰怒不可遏,他没想到吕布竟会用这种他最瞧不起的“妇人之仁”来破局。
他立刻集结了上千名私兵家丁,将征北府的辕门围得水泄不通,叫嚣着要吕布“还我治权,滚出兖州”。
面对挑衅,吕布却稳坐中军帐,连面都未露。
他只命李孚,推出了十辆巨大的铁车。
车上,盖着厚厚的油布。
随着李孚一声令下,油布揭开,阳光下,十具造型奇特的铁犁赫然显现!
那犁,与汉代通用的直辕犁截然不同,犁辕弯曲,犁壁圆润,而最惊人的,是那闪烁着森然寒光的巨大犁铧!
那是用无数缴获的兵器重铸而成,锋利如刀,坚不可摧。
吕布亲笔写就的告示,被贴在了每一辆铁车的车头:
“此为曲辕铁犁,一日可耕二十亩,专破顽土硬地。凡愿归附屯田者,赠犁一具;负隅顽抗者——犁庭扫穴!”
当夜,就在王琰的家丁面前,第一具铁犁被两头健牛拖拽着,开始了试耕。
只听“刺啦”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那坚硬无比,甚至千年未曾深翻的板结土地,竟被那巨大的犁铧如撕裂布帛般轻易划开!
深达三尺的沟壑,瞬间成型。
围观的农夫们全都看傻了!这哪里是犁?这简直是开山巨斧!
郭嘉的使者,就在此时带着一封密信悄然而至。
信中,是郭嘉亲笔所书:“奉孝劝君一句:收手吧。再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天下共讨之局。”
吕布看完,将信纸凑到烛火上,看着它化为灰烬,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笑意:“天下?是谁的天下?是许都那帮脑满肠肥的士族的?还是这千千万万,只想活下去的百姓的?”
他转头对曹性下令:“王琰的藏粮密窟,查到了吗?”
曹性眼中杀气一闪:“禀将军,就在城外翠云峰,守备三百人!”
“带五十骑,去‘借’粮!”吕布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搬空它!一粒米都不准剩下!尽数分给城外难民!”
他又补充道:“在墙上,用他们的血给我留下一行字——”
“你说这是祖产?可曾有一粒米,落入穷人嘴中?”
七日之后,李孚激动地将一幅全新的舆图铺在吕布面前。
图上,用朱笔标注的红点,已经从最初的十八个,蔓延到了六十三个!
三州之地,响应屯田、归附征北府的庄园,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依托这些民团的力量,吕布麾下可调动的兵力,已悄然扩充至两万之众!
貂蝉望着那片连成一片的红色,轻声说道:“将军,我们……已经不是寄人篱下了。”
吕布缓缓走上帅帐前的高台。
他望着远方,一架又一架的曲辕铁犁,在牛的拖拽下,如同一柄柄巨大的战斧,奋力地劈开着这片古老而贫瘠的土地,划出一道道象征着新生与希望的深刻印记。
他缓缓举起那只曾经被曹操的血染红的伤臂,任凭猎猎长风吹动他背后那残破的赤色披风。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对这片天地宣告:
“你们不给我活路……那我就自己,犁出一条!”
远方的天际线上,赤焰营那十七座烽燧台上的灯火,再次被依次点亮。
这一次,那光芒不再只为杀戮,更为了重生。
而在千里之外的许都,春寒料峭,朝会刚散。
荀彧于偏殿召集陈群、崔琰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