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根引线,在许都的风雪夜中,被无形之火骤然点燃。
征北将军府外,万籁俱寂,连风雪的呼啸声似乎都被一种更为沉重的力量压制。
厚重的积雪上,一圈圈整齐的脚印如铁铸的锁链,将整座府邸牢牢捆缚。
那是虎卫军的战靴留下的痕迹,每一道印痕都透着不容抗拒的森然杀意。
府内,吕布刚刚换下甲胄,正用热毛巾擦拭着脸上的寒霜。
帐外传来的,不是亲兵熟悉的禀报声,而是一记短促而冰冷的金铁交击。
“奉丞相令,请征北将军入宫议事。”
声音来自许褚,他的嗓音如同两块巨石在摩擦,不带丝毫感情。
门帘被猛地掀开,进来的不只是许褚,还有他身后数十名身披重甲、手按刀柄的虎卫军。
他们的目光如鹰隼,死死锁定在吕布的身上,仿佛他不是功勋卓着的将军,而是一头即将被关回收容之地的猛兽。
貂蝉的面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护在了吕布身前。
吕布的眼神骤然冷冽,但他没有发作。
他只是缓缓将毛巾放下,目光越过许褚的肩膀,望向宫城的方向,那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也冷如冰窟。
他什么也没问,平静地整了整衣袍,大步走出。
许都宫殿,烛火将每一张面孔都照得明明暗暗。
曹操端坐于主位,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那双狭长的眸子里,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旋涡。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吕布甫一踏入殿中,便感受到了数十道或惊疑、或幸灾乐祸、或恐惧的目光。
他目不斜视,走到殿中,拱手行礼:“臣,吕布,参见丞相。”
曹操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温侯,你的方天画戟,名震天下。本相素来爱之,不如暂借本相一观?”
这已不是借,而是缴械。
吕布心中一沉,却依旧面不改色,解下腰间佩剑,双手奉上:“臣之佩剑,愿为丞相清扫尘埃。”
许褚上前,接过佩剑,退至曹操身后。
“温侯骁勇,本相信你。”曹操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话锋陡然一转,“然,人心难测。”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哭喊。
一人披头散发,衣衫染血,踉踉跄跄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正是郝萌!
他抬起头,满脸泪痕与血污,指向吕布,声音嘶哑而悲愤:“丞相!末将要状告吕布,欲行谋逆之举!”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郝萌不等众人反应,声泪俱下地控诉:“将军以颍川屯田为名,暗中蓄养私兵!他早已密约西凉马超,约定待春暖雪融,便南北并举,共谋大事!末将不愿同流合污,屡次劝谏,反遭其毒打,险些丧命!”
他猛地撕开上衣,露出胸口纵横交错的鞭痕,触目惊心。
“丞相若是不信,人证物证俱在!”
随着他一声令下,两名虎卫军抬上一只木箱。
箱盖打开,一众官员都倒吸一口凉气。
箱内,是三枚黄铜打造、刻着一个狰狞“吕”字的兵符。
其后,是七份按着鲜红手印的口供,画押者,竟皆是陷阵营的残兵旧部!
而最致命的,是最后一件证物。
一名宦官用托盘呈上,那是一片被烧得焦黑残破的绢布,上面隐约可见几行娟秀的字迹,笔迹与貂蝉平日里为人称道的书法一般无二。
“……若事成之后,当以将军之功,可代天子临朝,重塑乾坤……”
“临朝”二字,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
这不再是谋反,这是篡逆!
整个大殿瞬间死寂,唯有郝萌悲怆的哭声在回荡。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吕布身上,仿佛要将他凌迟。
唯独角落里的程昱,看着那片烧焦的绢布,眉头深深蹙起,一言不发。
归府的马车上,寒风从车帘的缝隙里灌入,吹动着吕布肩上那件在宫门外被强行卸甲后换上的残破披风。
他闭着双目,默然端坐,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
貂蝉坐在他对面,紧紧攥着双手,指甲已嵌入掌心,却浑然不觉。
她想开口,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忽然,吕布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
一种熟悉的嗡鸣声,在他耳畔悄然响起。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车轮滚动的声音,而是一种共鸣。
那是他常年手握方天画戟,对金属的震颤频率产生了超越常人的感知力,一种融入骨髓的“武道直觉”。
他脑海中,瞬间回放起方才殿上的一幕。
当郝萌声泪俱下地哭诉“将军深夜亲递兵符于我,命我联络旧部”时,他那因激动而颤抖的声带,所发出的震动频率……竟与他腰间那柄跟随他多年的断刀,其固有的金属共鸣频率,错开了半拍!
极其微小,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错位!
吕布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兵器与主人朝夕相处,其共振早已与主人的心跳、呼吸、乃至最细微的情绪波动融为一体。
只有在一种情况下,这种共鸣才会错位——那就是身体的肌肉,在主人不自觉的情况下,因极度的恐惧而长期僵直,导致发声的肌肉群与身体的自然频率产生了对抗!
这不是悲愤,是恐惧!深入骨髓的恐惧!
吕布猛地睁开双眼,那双赤红色的瞳孔里,寒光一闪而逝。
“他在演。”
他低声吐出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层下挤出来的。
“每一个字,都在演。”
当夜,征北将军府灯火未熄,但所有的仆役都被遣散,只剩下吕布与貂蝉二人。
貂蝉取来那半片由宫中“发还”的“手书残片”,置于灯下,用一根银簪小心翼翼地拨弄着。
“夫君你看,”她的声音冷静得可怕,“这墨色,深浅不一。前面几行字,墨迹均匀,是我们常用的松烟墨。但到了最后‘临朝’二字,笔锋陡然变得尖利峭拔,墨色也更浓,像是换了笔,蘸着新墨,用力补写上去的。”
她将银簪指向绢布边缘:“更重要的是,你看这里。若是火烧,边缘应当卷曲发脆。但这片绢布的边缘,虽有焦黑,却无卷曲之态,反倒有一丝极淡的水渍晕染痕迹。分明是先用湿布擦拭出破损,再用火燎做旧,伪造出来的!”
她不再言语,迅速取来笔墨,将所有疑点条分缕析,录于一张小小的密笺之上,卷成细管,塞入早已备好的蜡丸。
片刻后,负责向宫内传递夜宵食盒的刘冯,趁着换岗的混乱,悄无声息地将一枚不起眼的蜡丸,滑入了一名不起眼的宫女袖中。
内室,吕布召来了曹性。
“去查。”吕布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贴着地面在游走,“查掖庭地牢,近一个月所有入狱的女子名录。重点找姓‘郝’的,年纪在十五岁上下,懂些医术的。”
曹性满脸愕然:“将军是怀疑……郝萌的家人被他们控制了?”
吕布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暖意,只有彻骨的寒凉:“真要造反,我会蠢到用他的嘴去说?我会蠢到留下这种一戳就破的破绽?”
他顿了顿,眼中杀机毕现:“他们不是要我死。他们是想让我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怒而杀掉郝萌这个‘叛徒’,好坐实我‘暴戾猜忌,残害旧部’之名。如此一来,我在颍川所做的一切,便都成了笑话!”
三日后,风雪更甚。
曹性如一个雪人般闯入内室,带来了他用命换来的消息。
掖庭地牢,确有一名女囚,名唤郝稚,正是郝萌的独女!
她每日都被提审,身上遍布酷刑留下的伤痕,却硬是凭着一手祖传的针灸之术,救活了两名染上疫病的狱卒。
此事惊动了负责看管的卫尉丞王必,王必亲自下令:“用最好的药吊着,不准让她死!”
另一条线索,来自负责整理此案卷宗的秘书郎,孙资。
曹性买通了一名负责誊抄的学徒,发现原版案卷中,“郝萌供述交接兵符时间”一处,有一道极淡的朱批修改痕迹。
原来的时间是“戌时三刻”,被人用特制的药水洗去,改成了“亥时整”。
而戌时三刻,正是吕布府邸周围巡更虎卫军的空档期!
亥时整,吕布早已在内宅安歇!
一个小小的改动,便将“可能”变成了“绝对”!
当夜,风雪咆哮如龙。
吕布独坐于沙盘前,昏黄的灯光下,他手中正缓缓摩挲着一柄样式古旧的匕首。
那匕首的鞘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萌”字,正是当年郝萌追随他,一同刺杀董卓时所用之物。
良久,他忽然抬头,对一旁静立的貂蝉说道:“明日上朝,我要听他,再说一遍。”
貂蝉的心猛地一紧:“若曹操当堂问罪,你待如何?”
吕布将那柄匕首轻轻放在沙盘上,匕首的尖端,恰好指向代表着许都皇城的位置。
他唇角微微扬起,露出一抹森白的牙齿,笑意却未达眼底。
“那便让他,也让满朝文武看看,”他的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斩断金铁的决绝,“什么叫做,刀还没出鞘,就已经割开了喉咙。”
窗外,颍川方向,那十七处屯田点的灯火,穿透沉沉的雪幕,遥遥亮起。
这一次,那连绵的灯光不再像引线,而是凝如刀锋,锋芒所向,直指许都最深沉的宫闱。
次日天色未明,沉寂了三日的朝会钟声,终于再度敲响。
只是这一次,钟声里夹杂着一股肃杀之气。
鸿胪寺官员尖利的声音划破黎明前的黑暗:“奉丞相钧旨,开朝会审!着,京兆尹张既,主审‘吕布谋逆案’!百官入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