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悬在头顶的三柄利剑,寒光凛冽,逼得吕布无法安坐。
那座他亲手筑起的祭台,此刻在他眼中,不再是荣耀的象征,反倒像一座华丽的囚笼。
万民的欢呼,更像是催命的符咒,每一次声浪,都似乎在提醒着远在许都的曹操:这头猛虎,正在积蓄獠牙!
他需要钱粮,来喂饱这十万张嗷嗷待哺的嘴;他需要军械,来武装那些愿意为他卖命的青壮;他更需要一种方法,将汇聚于此的人心,锻造成一块外人无法撼动的铁板。
而这一切,都绕不开一个人——典满。
曹操安插的这枚钉子,不仅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更重要的是,它扼住了鄃城的经济命脉。
昌邑,典满的驻地,正卡在鄃城通往兖州腹地的咽喉要道上。
正当吕布思忖破局之法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突破口,自己送上了门。
“温侯!这日子没法过了!”
一个身材富态,满面急色的中年男人冲进了府衙,正是那位曾无意中提供了毋丘毅信使线索的荆州商贾,王凯。
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小人贩运的一批井盐,途经昌邑,竟被那典都尉以‘军需查验’为名,强征了三成!还美其名曰‘过路税’!如此重税,别说赚钱,小人连本钱都亏进去了!长此以往,哪还有商旅敢来东郡?”
吕布闻言,眼中杀机一闪而过,却又迅速隐去。
他知道,这绝非典满的自作主张。
这是曹操的阳谋,用典满这把钝刀,慢慢割他的肉,放他的血。
既能充实曹军军资,又能恶化鄃城的经商环境,让吕布陷入孤立。
“此事,本侯知道了。”吕布面无表情,只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容我计议。”
王凯满心失望地退下。
他走后,屏风后的貂蝉款款而出,手中捧着一卷账册。
“夫君可是为此事烦心?”她声音轻柔,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清明。
当夜,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将王凯接到了府衙后院的一处偏僻暖阁。
没有旁人,只有貂蝉一人,素衣淡妆,亲自为他斟上一杯热茶。
“王掌柜,请看。”
貂蝉将那份账册推到他面前。
王凯疑惑地展开,借着灯光细看,脸色一变再变。
这是一份鄃城府库的收支簿,但旁边,却用朱笔附上了一份昌邑仓的粮草出入估算。
“将军自接管东郡,便严令上下,不得克扣商旅一分一毫,以示招徕之诚。”貂蝉的声音仿佛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可妾身不解,为何将军的府库日益空虚,而百里之外的昌邑仓,近一个月,却无端多出了三千石军粮。这些粮食,来路不明,去向……更是不明。”
王凯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他不是蠢人,立刻明白了其中关节!
典满的人马打着“借道”的旗号,明着收“税”,实际上却将搜刮的财货换成粮食,一部分上缴,另一部分,则成了账面上不存在的“私产”!
他猛然抬头,声音发颤:“夫人的意思是……”
貂蝉微微一笑,那笑容在烛火下显得意味深长:“王掌柜,你说,这些多出来的粮,是典都尉自己私吞了,还是……在替上面某位大人物,记一笔不能见光的账?”
这个问句,如同一柄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王凯最恐惧的深处。
私吞,是贪腐之罪;替人记账,那便是参与了不可告人的阴谋!
无论哪一个,都足以让他这个小小商贾粉身碎骨。
王凯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终于明白,自己被卷入了一场远比丢几车盐货更可怕的漩涡。
“夫人……夫人欲小人如何?”他彻底放下了姿态。
貂蝉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我要你,继续去做你的生意。而且,要比以前做得更大。”
三日后,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鄃城传开。
温侯吕布,竟下令开放武库,将其最新研制,号称能“十矢齐发,洞穿铁甲”的新式连弩,公开向邻近各县的军官演示!
这无异于将自己的核心军事机密公之于众。
典满得到消息后,第一时间赶到了鄃城。
他代表丞相而来,吕布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演武场上,十架连弩一字排开,随着高顺一声令下,弩弦齐齐发出沉闷的嗡鸣,百步之外的重甲木靶,瞬间被密集的弩矢射成了刺猬!
“好!好一个大杀器!”典满看得双目放光,由衷赞叹。
吕布见状,哈哈大笑,亲自走下将台,拍着他的肩膀,状极亲热:“贤侄若是喜欢,尽管拿去观摩!我吕布的东西,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接下来的几日,典满以“学习连弩构造”为名,几乎跑遍了鄃城的每一处城防要地。
他时而登上城楼,用步子丈量墙垛间的距离;时而“无意”走到军营,与轮值的士卒攀谈,旁敲侧击其换防的时间;甚至借口勘察地形,将城外几处可以藏兵的洼地都摸得一清二楚。
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在他恭敬的笑容背后,一双无形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每一次,当他的靴子踏上城墙的某块青砖,或是踩过军营外的某寸土地,他脚下深埋的废弃刀刃,都会发出一丝极其轻微的共振。
这共振通过大地,清晰无比地传入吕布的“地载之境”中,将其每一个脚步、每一次停留,都勾勒成一幅完整的行动轨迹图。
吕布坐在府中,闭目养神,脑海中,典满的身影如提线木偶般,在他构建的沙盘上移动,所有意图,暴露无遗。
时机,成熟了。
又过了两天,一则流言如野火般在鄃城的市集里蔓延开来:“听说了吗?昌邑的典都尉,把咱们的军粮偷偷卖给冀州的粮商了!难怪城里粮价下不来!”
“何止啊!听说他拿卖粮的钱,在许都买了座大宅子,金屋藏娇呢!”
谣言愈演愈烈,甚至有了鼻子有眼。
典满闻讯,勃然大怒!
他可以忍受被吕布当傻子看,但绝不能容忍自己的名誉,尤其是父亲典韦用性命换来的忠勇之名,蒙上“贪腐”的污点!
他立刻下令全城搜捕,很快就从一个酒肆里抓到了一个“造谣”的小贩。
“说!是谁让你胡说八道的!”典满的亲兵将刀架在小贩的脖子上。
那小贩吓得屁滚尿流,哭喊着招供:“军爷饶命!是……是一个管事,他给了小人十枚铜钱,让我在市集里逢人就喊一句‘昌邑仓空了,典都尉发大财’!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哪个管事?”
“好像……好像是荆州王大掌柜手下的……”
线索,精准地指向了王凯。
而更让典满心惊肉跳的是,他手下最得力的一名亲兵,前几日恰好被拍到与王凯的那名管事在酒馆里勾肩搭背,喝得酩酊大醉!
一张无形的大网,瞬间将他罩住。他查,还是不查?
查下去,必然会牵扯出王凯,再往下,自己亲兵与人饮酒之事便会曝光。
到时候,吕布只要一句“典都尉治下不严,与商贾勾结”,他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这顶“私贩军粮,中饱私囊”的黑锅,他背定了!
就在典满焦头烂额,进退维谷之际,貂蝉的拜帖,送到了他的临时府邸。
“典都尉,妾身是为你好。”
密室中,貂蝉一脸痛心疾首,“将军本想开诚布公,与都尉同心协力,共守东郡,以示对丞相的赤胆忠心。奈何都尉左右之人难以约束,竟闹出这等腌臢事来。此事若传至许都,丞相会如何想?是信都尉的清白,还是会觉得,这鄃城之地,已不服朝廷监管,连丞相派来的监军都敢肆意构陷?”
典满浑身一震,冷汗涔涔而下。
他终于明白了!
这根本不是要他背“贪腐”的黑锅,而是要借此坐实“鄃地不服监管”之罪!
到那时,曹操降罪下来,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这个监管不力的监军!
吕布反而可以扮作受害者,博取同情!
好毒!好一招釜底抽薪!
他再也不敢有任何侥幸,连夜写了一封奏疏,星夜送往许都。
信中,他痛陈自己“德薄能鲜,不堪重任”,无法调和东郡复杂的军民关系,恳请丞相将自己调离此是非之地。
曹操接到信后,沉默良久。最终,只批了两个字:“准奏。”
典满要走的消息传来,吕布亲自设宴“挽留”,情真意切,仿佛痛失臂助。
最终“挽留”不成,竟亲手奉上黄金百斤、良马两匹,一路将典满送出城外十里。
临别前,吕布重重拍着典满的肩膀,虎目中竟泛起一丝感伤:“子之父,乃国之死节之士。奉先一生,最敬英雄!望贤侄此去,前程似锦,切勿负了你父忠勇之名!”
一番话,说得典满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竟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深深一揖到底,翻身上马,一路疾驰。
在路上,他将所有记录着鄃城密探的名单、图纸,付之一炬。
最终,他递交给曹操的述职报告上只有一句话:“鄃侯治民有方,军心归附,无可察之弊。”
是夜,吕布登上鄃城最高的角楼,俯瞰着这座在他手中渐渐苏醒的城池。
貂蝉悄然来到他身后,递上一份薄薄的竹简。
上面,赫然写着七个名字——正是典满安插在鄃城,却未来得及带走,也未在火中烧毁的眼线。
这是王凯通过商业网络,反向渗透典满身边人,获取的最终成果。
吕布接过竹简,借着月光看了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取过一支笔,轻轻划去了名单最前面的三个名字。
“这三人,让他们继续留着,给丞相报信。”他的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就报些……‘鄃城箭矢短缺’、‘士卒思乡心切’之类的消息吧。”
他的手指顿了顿,落在了最后一个名字上。
“这个,”他淡淡道,“明日清晨,让他去河边打水时,‘不慎’失足,溺亡吧。”
风起,吹灭了角楼上的烛火。
黑暗中,吕布遥望着北方许都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双隐藏在重重帷幕后的鹰眼。
他低声喃喃,像是在对那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
“你们费尽心机,教我如何摇尾乞怜,做一条听话的狗。”
“我偏不。”
“我要做一头会自己觅食的狼。”
“等到你们终于发现,咬向咽喉的不是几颗锋利的牙,而是整片山林时……”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缓缓握紧了拳。
“……已经晚了。”
夜色渐深,万籁俱寂。
只有那座刚刚平息了谣言,恢复了平静的城池,在黑暗中静静蛰伏,仿佛一头正在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的巨兽。
清晨,第一缕微光刺破浓雾。
鄃城南门外,那家不起眼的老铁匠铺,如同往常一样,准时亮起了炉火。
通红的火焰,映照着老匠布满沟壑的脸,也映照着他眼中,一丝与这宁静清晨格格不入的,灼热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