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水滔滔,雾锁长江。
自下邳城破,吕布归降,这还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独立领军,面对一方雄主。
江东猛虎孙氏,其麾下水师之精锐,天下闻名。
此刻,千帆列于江心,蒙冲斗舰若隐若现,无声的压力便让曹军一众北方将领面色凝重如铁。
他们是陆地上的狼,是马背上的王,可一旦脱离了坚实的土地,骑兵的铁蹄便再无用武之地,步卒面对这汤汤大水,更是畏之如渊。
“温侯,这……”曹军宿将李典望着茫茫江面,眉头拧成了疙瘩,“吴人舟船来去如风,我军若无相应水师,只能沿岸固守,太过被动。”
吕布立于岸边一处高坡之上,身后的黑色大氅在江风中猎猎作响。
他没有看李典,目光始终凝视着那片浑浊的江水,仿佛在与一头远古巨兽对峙。
他手中,紧紧攥着一卷从许都带来的《锻戟秘谱》残页。
昨夜,他对着这残页与江图,枯坐通宵,反复推演。
那“人器合一”的玄妙境界,随着他的武道感悟日深,已不再局限于战阵搏杀。
万物皆有其“理”,兵器有其锋锐之理,阵法有其生克之理,这水,自然也有其流动传导之理。
“水能载舟,亦能传声。”他终于悟通了最后一环。
他缓缓转身,眸光如电,扫过一众面带忧色的将领,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传我将令!取百柄新制的‘无铭刀’,沿江岸滩涂,尽数钉入泥中!”
众将哗然。
“刀尖朝天,间距三丈,布成弧形。我要这片江岸,变成我的耳朵!”
此令一出,莫说曹军诸将,便是作为引路人的黄祖旧将苏飞,也当场愣住。
这算什么战法?
将锋锐的兵器当木桩一样插进烂泥里?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荒唐之举!
苏飞快步上前,压低声音,急切劝道:“温侯!三思啊!吴人善水,尤其擅长夜航,借水声雾色掩护,来去无踪。我等若闭目塞听,只凭这些泥里的铁片,岂非成了待宰的羔羊?”
吕布终于将视线从江面收回,落在了苏飞脸上,那眼神平静得可怕,却让苏飞瞬间闭上了嘴,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吕布没有解释。
他只是走到江边,命亲兵将一坛烈酒猛地泼入江中,酒液迅速被浑黄的江水吞没。
随即,他蹲下身,宽厚的手掌猛地贴在湿润的地面上,双目随之闭合。
整个江岸,除了风声与水声,再无他响。
时间仿佛凝固。
就在众人以为这不过是故弄玄虚时,吕布霍然睁眼!
“东南,十七里外。”他缓缓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语气淡漠如陈述事实,“有船队,至少三十艘。划桨之声由缓转急,破水之音愈发沉重,当是轻舟快船正在提速突进。”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们以为涨潮可以掩盖行踪,却不知每一道水流的异常撞击,透过这百柄刀刃传到地脉之中,于我耳中,声如鼓点。”
苏飞惊得倒退一步,脸色煞白,骇然地望向那片空无一物的江面。
十七里!
便是站在最高的了望塔上,用上千里镜也未必能看得如此真切,他竟仅凭掌贴大地,便能洞悉敌军动向?
这是人,还是鬼神?
苏飞再不敢发一言,立刻躬身领命,亲自监督士卒将一柄柄黝黑的无铭刀,按照吕布的指示,深深钉入江滩的泥泞之中。
是夜,风云突变,暴雨骤至。
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上,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江水更是随之暴涨,浪涛汹涌,拍打着岸边,仿佛要将一切吞噬。
被钉在滩涂上的百柄无铭刀,随着波浪的起伏,在水中微微震颤。
每一次浪涛的撞击,每一次水流的加速,都化作一道道微弱的振波,沿着刀身,传入地脉,再汇聚至吕布主营大帐的地底。
帐内,吕布盘坐于帅案之后,身前没有任何地图,只有一盆燃烧正旺的炭火。
他闭着双眼,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案几上,随着某种奇异的韵律,轻轻叩击。
咚…咚咚…咚…
在他的脑海中,一幅由无数声波光点构成的动态图景,正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百余个光点,正以惊人的速度,摆脱了江心大部队的节奏,形成一个锋锐的箭头,顺着暴涨的江流,直扑曹军南岸一处临时搭建的营地。
——那正是曹军的临时粮囤所在!
“周郎好算计。”吕布的嘴角,逸出一丝冷笑。
这是典型的诱敌深入之计。
以一支精锐奇兵,焚毁前线补给,逼迫自己这支不习水战的旱鸭子大军,要么狼狈后撤,要么分兵追击,一旦追入对方预设的水网地带,便是有十万大军,也只会被分割包围,逐一吞噬。
“想让我追着你们跳江?”
吕布猛地睁开眼,眸中杀机毕露。
“那就让你们先尝尝,什么叫人在岸上,刀在心头!”
寅时初刻,夜色最浓,暴雨如注。
吕布身披蓑衣,亲率八百陷阵营精锐,如鬼魅般潜伏在粮囤下风口的芦苇荡中,每个人的兵器上都缠了湿布,马蹄裹了软麻,落地无声。
一切,都在死寂中等待。
不出所料,一刻钟后,百余名身手矫健的吴军士卒,在江东虎将甘宁的带领下,如水中蛟龙般悄然登陆。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转瞬间便摸到了粮囤外围,火把一点,熊熊烈焰冲天而起!
“得手了!”甘宁脸上刚露出一丝狞笑。
“放箭!”
一声冰冷的号令,仿佛死神的宣判,刺破雨幕!
咻咻咻——!
刹那间,芦苇荡中万箭齐发,密集的箭雨如蝗群过境,将刚刚点燃火光的吴军死死钉在原地!
“有埋伏!结阵!”甘-宁-目-眦-欲-裂,-挥-刀-格-挡-,-发-出-震-天-怒-吼-。
但,晚了!
“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高顺冰冷的声音响起,八百陷阵营将士,如一头苏醒的钢铁巨兽,自黑暗中猛冲而出。
吴军皆为精锐,可他们刚刚登陆,立足未稳,队形散乱,如何能抵挡这天下第一步卒的正面冲锋?
刀光血影,惨叫连连。
陷阵营的冲杀简单、高效、致命,吴军的阵型被瞬间撕裂,登岸的部队尚未能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便被彻底淹没在钢铁的洪流之中。
乱军之中,江东小将凌统浑身浴血,拼死断后。
他肩头被狠狠砍中一刀,深可见骨,却依旧死死持盾,护着甘宁向船上撤退,最终被几名亲兵拼死拖回了小船。
此一役,自甘宁劫粮始,至溃败逃窜终,不过半个时辰。
曹军斩首八百余级,焚毁吴军快船十五艘,更缴获了其后续用以运输粮草的艨艟二十艘,军资器械,尽数归于吕布囊中。
次日黎明,暴雨初歇。
曹军在江岸边,立起一排排高大的木桩,将八百颗血淋淋的吴军首级,高悬其上。
晨风吹过,首级摇晃,场面说不出的血腥与恐怖。
而最让侥幸逃脱的吴军士卒胆寒的是,每一具首级的脖颈间,都用草绳挂着一块小小的铁片。
铁片上,以利刃刻着四个字——
“陆虎巡江”。
这是何等的羞辱!
溃败的船队中,吴将潘璋脸色惨白地藏身于船舱,透过缝隙远远望着那片令人不寒而栗的景象。
他没有看那些首级,而是死死盯着岸边那些依旧插在泥里的无铭刀。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终于发现,那些刀并非随意布置,其排列的弧度、间距,都暗合某种天地韵律,仿佛一个巨大的阵法,能将整片江水纳入其中,“听”到每一艘船的轨迹。
“此非人力……”潘璋牙齿打着颤,喃喃自语,“此乃鬼神设局!”
消息传回吴军大营,督后军的蒋钦接到战报,勃然大怒,一掌拍碎了案几。
“奇耻大辱!”
他当即下令,严密封锁夷陵战败的消息,军中上下,凡有提及“刀阵预警”之言者,皆以动摇军心论处,立斩不赦!
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
老将朱治已然绕过蒋钦,用最快的速度向吴侯孙权递上一份密奏,奏折上只有一句话:
“布若得水,不可制也。”
与此同时,一骑快马自许都方向疾驰而至,带来了司空曹操的亲笔手令。
使者当众宣读,言辞极尽赞美:“温侯临机制胜,以陆制水,功在南疆,为国前驱。特赐节钺,可便宜行事!”
“节钺”!
帐内诸将闻言,无不倒吸一口凉气。
这代表着曹操赋予了吕布在前线生杀予夺、无需请示的最高军事权力!
吕布接过那封烙着火漆的令书,面无表情。
他没有看周围将领们羡慕、嫉妒、或是敬畏的眼神,只是缓缓走到那盆炭火前。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将那封代表着无上荣光的令书,慢慢地,一角一角地,置于火盆之上。
信纸遇火,迅速卷曲、焦黑,最后化为一缕青烟。
“他们开始怕了……”
吕布的声音很轻,仿佛只是在自言自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可这……还只是个开头。”
窗外,潮声未歇,江风吹过,那深埋于泥土中的百柄刀刃,仿佛感应到了主人的心意,发出一阵阵低沉的轻鸣。
那声音,如万马奔腾于地底,正积蓄着下一次的雷霆万钧。
而在江东水寨之内,一片死寂的压抑中,一名年轻将领正用布条死死缠住自己还在渗血的肩膀,双目赤红如血,死死盯着曹军大营的方向。
耻辱与仇恨的火焰,在他的胸膛中,已然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