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江风卷着腥咸的水汽,一遍遍冲刷着北岸的泥滩。
那数百柄斜斜插入泥沙中的环首刀,正随着潮水的每一次起落,微微起伏。
刀身薄而坚韧,在水流持续的冲击下,发出了肉耳难以察觉的、极其轻微的震颤。
嗡……嗡嗡……
这声音细若蚊蚋,却并非消散在风中,而是沿着紧实的刀柄,透入湿润的泥土,如无数条无形的细线,朝着岸上主营的方向汇聚而去。
营帐深处,一间被掘地三尺的密室里,一口巨大的青铜瓮倒扣在地。
吕布盘膝于铜瓮之上,双目紧闭,呼吸悠长。
那些从江岸传来的、细微到极致的震动,通过大地与铜瓮的共鸣,被放大了千百倍,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更与他那“人器合一”的武道直觉悄然共振。
在他的感知世界里,整片江岸的流水声,汇成了一首单调而宏大的乐章。
每一处暗流,每一片漩涡,都有着其独特的音符。
这,便是他根据自身天赋所创的“听涛阵”!
寻常士卒只能听风辨讯,而他,能听水流知天下!
忽然,那稳定和谐的乐章中,突兀地插入了一段杂音。
起初只是十余个点,继而扩散成一片。
那不是水流自然的节拍,而是船桨划破水面时,特有的……三长两短的韵律。
这是吴军夜间行船,为了避免出声而采用的换防信号!
十余里外,夏水支流入口!
吕布那紧闭的双眼豁然睁开,两道精光在昏暗的密室中一闪而逝,犹如暗夜中的惊雷。
“甘宁,要动了。”他声音低沉,却带着一丝猎人发现猎物踪迹时的兴奋与残忍。
鱼儿,终于咬钩了。
三日前,一则情报通过三条看似毫无关联的商队密线,兜兜转转,最终落入了江东水师大都督周瑜的案前。
情报的内容极其诱人:曹军后勤不济,将从许都转运而来的大批粮草辎重,冒险囤积于华容水道南侧的一处隐秘支流港湾,守备仅有千人,意图作为奇兵,随时支援华容道战事。
这则情报的来源,正是貂蝉一手建立的“织史台”。
她深谙人心诡诈,明白越是直接的情报越容易引人怀疑。
因此,她将这份假情报拆分成三份,分别喂给了三个被江东收买的、分属不同系统的曹营小吏。
这三人彼此不知对方存在,他们传回的情报又能在细节上相互印证,真实性瞬间提高了十倍。
周瑜何等人物,自然不会轻信。
但他更明白,吕布此人虽勇冠三军,却素来刚愎自用,做出这等兵行险着的布置,完全符合其性格。
更何况,火烧巴丘的胜利,足以让任何人生出骄狂之心。
将计就计,以虚破实。
周瑜当即密令,由水师中最擅长奔袭劫掠的甘宁,亲率三千锦帆精锐,趁夜色掩护,直捣黄龙,将吕布的后勤命脉一举掐断!
他却不知,这看似天衣无缝的算计,正一步步踏入吕布为他准备的、更为阴狠的“瓮”中。
寅时初刻,夜最深沉。
数十艘吴军战船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靠上了夏水支流的北岸。
船桨都用厚布包裹,士卒衔枚疾走,行动间悄然无声,足见其精锐。
一个矫健的身影从船头一跃而下,稳稳落在滩涂上,正是甘宁。
他腰悬铜铃,手提利刃,一双鹰目扫过前方黑沉沉的芦苇荡,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
“温侯?陆上猛虎?”他低声自语,声音里满是自负,“今夜,我甘兴霸便要踏平你的粮寨,让你这头猛虎,变成饿死的病猫!”
“全军登陆,弓弩手在前,刀盾随其后,速战速决!”
“诺!”
三千精锐如潮水般涌上岸,迅速展开阵型,向着情报中那所谓的“粮仓”摸去。
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
然而,就在甘宁的前锋刚刚踏入那片看似平静的芦苇荡时,异变陡生!
“杀——!”
一声暴喝,如同平地惊雷,骤然在芦苇荡深处炸响。
紧接着,左右两侧的黑暗中,骤然亮起无数火把!
喊杀声四起,马蹄声如奔雷滚滚!
“不好!有埋伏!”甘宁脸色剧变。
但已经晚了!
“咻咻咻——!”
根本不给他们反应的时间,铺天盖地的箭雨已经从侧翼呼啸而至,瞬间覆盖了刚刚登陆的那片狭窄滩涂。
吴军士卒挤作一团,成了最完美的活靶子,惨叫声瞬间连成一片。
更让他们绝望的是,随着箭雨而来的,是数百名手持火把的轻骑兵。
他们并非冲杀,而是一分为二,绕过正面战场,疯了一般冲向江边!
战马踏碎木舟,火把点燃帆布!
“轰!轰!”
吴军赖以为生的退路,在短短一瞬间,就被彻底断绝,化作一片火海!
“高顺!是陷阵营的轻骑!”有吴军将领发出绝望的嘶吼。
芦苇荡中,喊杀声愈发震耳。
一面“高”字大旗竖起,八百陷阵营步卒结成森然的战阵,如一堵钢铁墙壁,缓缓压上。
前不能进,后不能退,侧翼是箭雨,背后是火海。
三千江东精锐,瞬间陷入了绝地!
“竖子敢尔!”甘宁目眦欲裂,他身经百战,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他不退反进,手中大刀狂舞,护住周身,厉声喝道:“凌统!你带人断后!其余人随我冲!杀出一条血路!”
凌统双目赤红,率领亲卫死死顶住高顺的步战阵线。
刀光闪烁,凌统奋起神勇,竟连斩三名冲在最前的陷阵营士卒。
然而,陷阵营的战阵便如一台精密的绞肉机器,一人倒下,后面的人立刻补上。
“噗嗤!”
一杆长矛在牺牲同袍的掩护下,精准地从盾牌缝隙中刺出,瞬间洞穿了凌统的右边肩胛!
剧痛传来,凌统手中长刀脱手,整个人被巨力带倒,重重摔入冰冷的浅滩泥水之中。
他挣扎着抬起头,看到的却是让他肝胆俱裂的一幕——火光冲天,己方船只尽数焚毁,残存的袍泽被驱赶着,哭嚎着,要么被斩杀,要么被逼入江中溺死。
“又是……又是这等陷阱……”凌统一口鲜血喷出,眼中满是骇然与不甘,“此人……此人已通鬼谋!”
混乱之中,潘璋没有跟着甘宁去冲阵,也没有像凌统一样死战断后。
他第一时间将自己身上的将官铠甲脱下,滚入泥浆,混在最外围的溃兵之中,匍匐着向火网的边缘爬去。
他一边逃,一边用那双阴鸷的眼睛,死死记下曹军的布阵之法。
骑兵分三列,留出中央的通道,不是为了冲锋,而是为了快速穿插,焚船断路!
步卒稳步推进,两翼弓手抛射压制,根本不给敌人任何喘息之机!
“这不是蛮力,这是算计,算计到了极致……”潘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他将这些细节牢牢刻在脑子里。
逃出生天后,他立刻找来笔墨,将自己观察到的一切,连同自己对破解之法的推演,悄然写成一份《破阵图略》,派心腹连夜送往柴桑。
黎明将至,江风吹散了硝烟,却吹不散那浓重的血腥味。
战场,已然死寂。
吕布负手立于一艘被焚毁的吴军粮船残骸上,脚下踩着烧焦的甲板。
他弯下腰,捡起半块未燃尽的麻袋残片,上面用墨印着的“柴桑调运”四个字依稀可见。
他冷笑一声,对身后的高顺下令:“割下二十颗首级,悬于江岸旗杆。立榜文,大书八字——陆虎巡江,犯者皆诛!”
而在江南岸,蒋钦的帅帐内,气氛凝重如铁。
当甘宁败退、三千精锐几乎全军覆没的战报送到时,蒋钦气得一把将面前的令箭摔在地上。
“封锁消息!此战详情,不得外传!违者,斩!”他几乎是咬着牙下达了命令。
可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眼角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
这么大的败仗,瞒得过一时,又怎能瞒得过那位坐镇柴桑、算无遗策的大都督?
北岸,晨曦微露。
王威带着几分兴奋与忐忑,快步走上刚刚清理干净的滩涂,来到吕布面前。
“温侯!”他压低了声音,眼中闪烁着一种工匠特有的狂热光芒,“昨日大火,虽焚其连环舟,然火势遇水则分,难以久持。下官连夜苦思,终得一法!”
吕布转过头,看向这个原刘表麾下的降将,眼中露出一丝兴趣。
王威见状,精神大振,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小陶罐,献宝似的呈上:“温侯请看,下官在桐油之中,按秘方混入了鱼膏与松脂,又以蜂蜡封底。此物一旦点燃,遇水不灭,反会如跗骨之蛆般附着蔓延,烧穿铁甲木板,如探囊取物!”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的激动。
“下官斗胆,为它取了个名字,叫做——‘水龙油’。若用此物,或可让这滔滔江水,为您燃得更旺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