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洗,将潼关北坡的血色冲刷得淡了些许,却将另一处景象映照得愈发狰狞。
校场中央,一座由数百柄断裂环首刀堆砌而成的柱子拔地而起。
那些残破的刀刃,在清晨的寒风中折射出冰冷而破碎的光,刃口上凝固的暗红血迹,仿佛在无声诉说着昨日的惨烈。
它们彼此交错,扭曲地指向天空,像一株从地狱里生长出来的钢铁荆棘,充满了绝望与戾气。
叛徒梁宽,就被五花大绑在这座断刃之柱上。
他面如死灰,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浑浊的眼中写满了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校场四周,黑压压的士卒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他们的目光,或憎恨,或快意,或麻木,尽数汇聚在那道狼狈的身影上。
“咚!”
一声沉闷的拄拐声打破了死寂。
高顺在两名亲兵的搀扶下,一步步从帐中走出。
他脸色苍白如纸,右臂空荡荡地悬着,被厚厚的麻布包裹,每走一步,额头都渗出细密的冷汗。
但他挺直的脊梁,依旧如一杆不倒的标枪。
他走到阵前,目光如刀,死死剜在梁宽身上,嘶哑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响彻全场:“此獠!因一己私欲,出卖军情,致我陷阵营百余名弟兄惨死!我高顺右臂已废!若不将他千刀万剐,剖心示众,何以慰藉阵亡将士的在天之灵?何以肃我军法,安我军心!”
“剖心示众!以儆效尤!”
“杀了他!杀了这个狗贼!”
高顺的话瞬间点燃了所有人心中的怒火,压抑的吼声汇成一道汹涌的声浪,几乎要将校场掀翻。
帅位之上,吕布一袭黑袍,静静端坐。
他没有看群情激奋的将士,也没有看状若癫狂的高顺,他的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梁宽腰间佩戴的那柄、早已被缴下的旧环刀上。
那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并州环首刀,刀鞘已经磨损得露出木胎,但刀柄末端的铜环上,一行模糊不清的刻印在晨光下依稀可辨。
“壬戌七十三”。
丁原还在世时,并州官办匠坊的统一编号。
在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中,吕布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下令,只是迈开脚步,一步一步,沉稳地走向那座断刃之柱。
他所过之处,声浪自动平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他们的主公,猜测他将用何等酷烈的方式,来处决这个几乎葬送了所有人的叛徒。
吕布走到梁宽面前,无视了他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只是伸出手,将那柄旧刀从缴获的兵器堆里拿起,轻轻抽出。
“嗡……”
一声轻微的刀鸣,仿佛故人叹息。
他没有看梁宽,却突兀地问了一句:“你父,可是梁铁匠?在晋阳南市,以打铁为生?”
正准备迎接死亡的梁宽猛地一怔,涣散的瞳孔瞬间收缩,他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吕布,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全场死寂。
没人能明白,在这审判叛徒的最后时刻,将军为何会问起一个铁匠。
吕布见他神情,便知自己没有猜错,他仰头看着柱顶那些指向苍穹的断刃,声音里带着一丝复杂难明的怅然:“我记得他。他打的刀,重心稳,刃口韧,丁原义父曾当众夸过。他还给我修过盔甲上的吞口。”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彻底击溃了梁宽最后的心理防线。
“哇”的一声,这个铁塔般的汉子竟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涕泪横流:“将军……将军!先父……先父确是并州匠户!只因……只因得罪了曹军南下的采办官,便被扣上‘通敌’的罪名,家产尽没,全家老小被当做牲畜,一路流徙至凉州……我父,我母,皆死于途中啊!”
悲怆的哭号回荡在校场上,方才还喊打喊杀的众将士,此刻却都沉默了。
并州、匠户、曹军、流徙……这些词语组合在一起,让梁宽的背叛,忽然多了一层令人心酸的底色。
吕布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无杀意,只剩下无尽的苍凉。
他仰天,发出一声长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一把刀,尚能跨越生死,遥记旧主。可一个为并州打了半辈子刀的匠人,却被当成草芥一般肆意驱逐,家破人亡。”
“这世道,到底是谁在背叛谁?”
他转过身,对身后的亲兵下令:“松绑。”
亲兵愣住了,高顺更是急声喝道:“主公,不可!”
吕布摆了摆手,目光扫过全场,威严的声音不容置喙:“他为活命而叛,其情可悯,其罪当诛。但我今日,不杀他。”
他接过亲兵递上的一碗酒,亲手递到已经瘫软在地的梁宽面前。
“喝了这碗酒。你为家人生存而叛,我不罪你。但从今往后,你的命,是这校场上阵亡的袍泽用血换回来的。你若再敢对身边袍泽动一刀一矢,我吕布,必亲手将你斩于此柱之上,挫骨扬灰!”
梁宽颤抖着双手接过酒碗,一饮而尽,随即重重叩首于地,额头磕在冰冷的冻土上,血肉模糊,泣不成声:“罪将梁宽,谢将军不杀之恩!此后余生,愿为将军帐下牛马,日夜于工坊之内,熔铸旧兵,重炼新刃,至死方休!”
一直默默旁观的蔡式,如此,一来可彻底杜绝敌军反向利用此法,二来,亦可借此熔炼万兵之举,铸就我虓虎新军的军魂!”
吕布闻言,眼中精光一闪,颔首道:“准了!此事,就由你与梁宽共同督办!”
三日后,西凉韩遂的密使,在夜色的掩护下,潜至冯翊大营。
来者正是韩遂的心腹谋士,成公英。
帐中,诸将环立,气氛凝重。
成公英不卑不亢地呈上韩遂的亲笔书信,朗声道:“我家主公言,曹贼名为汉相,实为汉贼,其势已成,关中危在旦夕。若吕将军愿与我家主公联手,共抗曹贼,则昔日小小恩怨,皆可一笔勾销。关中之地,两家平分,互为犄角,共保一方平安!”
帐内顿时一片哗然。
“韩遂这老狐狸,当年背刺马腾,如今又想来拉拢我等?”
“此人反复无常,绝不可信!定是缓兵之计!”
诸将议论纷纷,几乎无人相信韩遂的诚意。
吕布却始终面带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没有看那封信,只是端起茶碗,轻轻吹了口热气,慢悠悠地问向成公英:“书信暂且不谈。我只问你一句,你们西凉军中,可有不少从并州流落过去的匠户?”
成公英一愣,不知吕布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据实点头:“确有不少。当年董公入洛,曾裹挟大批工匠西迁。”
吕布放下茶碗,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那你们可还记得,当年我义父丁原执掌并州时,待尔等匠户,可曾少过一斗米、缺过一匹布?”
成公英心中猛地一突,后背竟渗出一层冷汗。
他忽然发现,自己完全看不透眼前这个传说中的“勇夫”了。
他不谈兵马钱粮,不谈地盘划分,却直击西凉军中那群并州人的根。
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在了韩遂与马超联军最脆弱的连接点上!
当夜,吕布没有答复使者,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灯火通明的临时工坊。
炉火熊熊,烈焰冲天,将夜空映得一片赤红。
梁宽赤裸着上身,挥舞着巨锤,将一柄柄缴获的西凉环刀砸入熔炉。
那一张张曾属于敌人的兵器,在极致的高温下,化作一滩滩通红的铁水。
吕布走到炉前,在所有人震惊的目光中,解下了自己从未离身的方天画戟。
他用粗糙的指腹,最后一次摩挲过戟身上那熟悉的龙形纹路,
“拿去。”他将画戟递给目瞪口呆的蔡式,“以此为核心,合万千断刃之铁,为我重铸一面‘虓虎大纛’的旗杆!”
蔡式骇然:“将军!这可是您的……”
“一杆画戟,只能护我吕布一人。”吕布打断了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那翻腾的熔炉,“我要让所有拿过并州刀、喝过并州水的关西汉子都知道——我吕布,不是来灭他们的,我是来唤醒他们的!这杆旗,就是他们的归宿!”
黎明时分,在万众期待下,第一柄由断刃重铸的新式长刀终于出炉。
淬火之后,刀身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的乌黑色,刃脊处,因掺入了陨铁,竟隐隐浮现出点点星痕,望之宛如夜幕星河,神秘而锋锐。
吕布接过长刀,随手一挥,一道无声的劲风掠过,旁边测试用的木桩应声而断,切口光滑如镜。
就在他执刀试锋的瞬间,他敏锐的直觉忽然察觉到,远处的一处山坡上,有一道目光正死死地盯着自己。
他抬眼望去,只见一个身形尚显单薄的少年,正站在晨风中。
那少年肩上,斜挎着一柄硕大的战刀,正是庞德的遗物。
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退缩,只有如野狼般熊熊燃烧的仇恨火焰。
庞会!
两人隔着遥远的距离,对视了良久。
最终,吕布缓缓收回目光,没有言语,只是将手中那柄新铸的、象征着“新生”的长刀,深深地插入了脚下的泥土之中。
然后,他转身,大步离去。
身后,炉火映红了半边天际,仿佛一场席卷关中的全新风暴,正在这无声的对峙与重铸中,悄然酝酿。
夜,终于彻底深了。
冯翊的军帐之内,摇曳的烛火旁,吕布缓缓摊开了一卷从西凉军中缴获的军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