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冰冷的月光穿过营帐的缝隙,在吕布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他并未立刻入睡,而是对着一盏孤灯,仔细端详着手中那份由蔡式绘制的青铜共鸣盘图纸。
图上繁复的线条,仿佛蕴藏着天地间某种不为人知的律动。
这,便是他为西凉降军准备的最后一道“心魔”。
三日时光,如白驹过隙。
冯翊大营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
马超的降军被整编为“义从营”,虽然保留了大部分原有建制,但监军的入驻和粮草的统一调配,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绳索,束缚住了这头桀骜的西凉猛虎。
而那些曾追随韩遂的残部,更是被分割打散,安置在营地最边缘的角落,人心惶惶,终日不得安宁。
骚动,是从一个寒冷的夜晚开始的。
“听见了吗?又响了!就像有人在用指甲刮铠甲!”一名原韩遂麾下的士卒猛地从草席上坐起,脸色惨白,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身边的同伴也被惊醒,侧耳倾听,营帐外只有呼啸的风声。
“你魔怔了吧?哪有什么声音!”
“不!是真的!”那士卒的声音带着哭腔,“跟昨晚一模一样!就像……就像马将军那柄‘寒螭’剑的剑鸣!是剑灵在索命啊!韩老帅就是被这声音给逼疯的!”
“剑灵索命”的流言,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迅速在降军营中蔓延开来。
白天还算平静的士卒,一到夜晚就变得疑神疑鬼,甚至有人声称在梦中见到了马腾血淋淋的头颅。
军心浮动,已然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临界点。
消息很快传到了赵衢耳中。
作为马超的心腹,他深知此刻稳定军心的重要性。
他并不相信鬼神之说,但流言愈演愈烈,必有其因。
他带着两名亲兵,亲自前往骚乱最严重的营区查验。
在关押尹奉的独立囚帐外,他停住了脚步。
那股若有若无的嗡鸣声,在这里变得清晰可闻。
赵衢瞳孔一缩,一把掀开帐帘。
只见被五花大绑的尹奉正蜷缩在角落,浑身筛糠般颤抖,而那诡异的声响,正是从他胸前的内甲处传来!
赵衢大步上前,伸手触碰那副甲胄。
一股灼人的热量伴随着高频的微震,从指尖直蹿心底!
“这……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赵衢又惊又怒,他终于明白,这并非什么鬼神作祟,而是这副铠甲本身有问题!
他立刻命人将尹奉连同那副甲胄押解起来,直奔中军大帐。
“将军!”赵衢一进帐便单膝跪地,声音沉重,“末将已查明,军中流言源头在此!此甲不知是何妖物,竟能自行发热震动,惑乱军心!请将军下令,当众焚毁此甲,以正视听!”
一旁的高顺闻言,立刻按住剑柄,眼中杀气毕露:“不错!此等邪物,留之必为后患!当立即销毁,并将尹奉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吕布端坐不动,目光从那副仍在轻微震颤的铠甲上扫过,嘴角却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缓缓摇了摇头:“烧了?”
他站起身,踱到铠甲前,用方天画戟的尾端轻轻敲了敲甲片,发出一声清脆的金石之音。
“烧了,就没人信它是真的了。世人只会说,我吕布心虚,用一把火来掩盖自己的无能。”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帐内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他转头看向一直侍立在侧的蔡式:“能定向激发么?只让特定的人,在特定的时刻,听见最清晰的声音?”
蔡式躬身答道:“将军,此术源于金属共振之理。若要精准,需知其独有震频。而且,目标的精神越是紧张,气血越是激荡,共鸣的效果便会越强。若是在万众瞩目、心神高度集中的公开场合突然发难,或可收到奇效。”
“公开场合……”吕布的目光投向窗外,校场上,一面崭新的黑色大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旗帜中央,用赤色丝线绣着一头栩栩如生的咆哮猛虎。
“那就选在‘授旗仪式’上。”吕布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也该给这些真心归顺的人,一个立功的机会了。”
三日后,冯翊城外,校场之上。
新编“义从营”的五千降卒列成整齐的方阵,甲胄鲜明,刀枪如林。
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高台之下,马超一身银甲,面容冷峻,亲自前来观礼。
对他而言,这是屈辱的终结,也是新生的开始。
吉时已到。
赵衢作为降军代表,迈着沉稳的步伐走上高台。
他从吕布手中,庄重地接过那面黑底赤纹的虓虎旗。
当旗帜展开的刹那,五千西凉汉子齐齐单膝跪地,整个校场一片肃静,只剩下风声与旗帜的呼啸。
“我等,愿随将军,忠勇任事,万死不辞!”赵衢高举大旗,正欲带领众人宣誓。
就在此时,高台之下,人群之中,负责布置场地的蔡式,脚尖不着痕迹地在地面一块不起眼的青铜饰板上轻轻一踏。
那块饰板之下,埋藏着一个仿照许都观星钟楼结构所制的微型共振机关!
嗡——!
一道尖锐刺耳、仿佛利剑出鞘的嗡鸣,毫无征兆地在寂静的校场上炸响!
这声音的源头,直指被押在台下囚车中的尹奉!
他胸前的那副特制内甲,在这一刻仿佛活了过来,震动的频率骤然飙升到极致,发出的声响凄厉如鬼哭!
“啊——!”尹奉猛地瞪大双眼,血丝瞬间布满眼球,他状若疯魔地嘶吼起来,“是寒螭!是寒螭剑!马孟起,你要杀我?!你要杀我!!”
他猛地挣脱束缚,拔出腰间看守的佩刀,胡乱挥舞,眼神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怨毒。
囚车周围的降卒“轰”的一声炸开了锅!
“是真的!诅咒是真的!”
“天哪!韩遂一家真的遭报应了!”
“快看!那铠甲还在响!”
赵衢脸色大变,急忙从高台上冲下,想要压制住彻底疯狂的尹奉:“疯了!你疯了!快把他拿下!”
然而,尹奉却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口死死咬住赵衢的手臂,鲜血淋漓。
他双目赤红,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全场数千人嘶吼:“你们都被骗了!这不是诅咒!这是吕奉先的妖术!是他的妖术啊!!”
一瞬间,所有的喧哗、惊恐、议论,都化作了死一般的寂静。
数千道目光,齐刷刷地从癫狂的尹奉身上,猛然转向高台之上那个如山岳般伫立的身影。
迎着所有人的注视,吕布缓缓起身。
他没有辩解,没有动怒,只是用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扫视全场,声音如洪钟大吕,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本将,未曾施法,亦不懂什么邪术。”
他顿了顿,冰冷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尹奉那张扭曲的脸上。
“但,诸位可知——为何这校场之上数千人,独独他一人听得如此真切,状若疯魔?”
“因他心中有鬼!”
“此甲,不过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镜子!若心中坦荡,无私无愧,何惧一副铠甲的轻响?!”
话音落下,石破天惊!
人群后方,一直冷眼旁观的凉州名士杨阜,身体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压低声音,对身旁的姜叙道:“此人……不用鬼神,却胜似鬼神。他是在用人心做战场,用恐惧做兵器……陇右,不能再乱了。”
当晚,营帐之内,灯火通明。
十余名曾隶属于韩遂麾下的百人将、曲长,联名呈上一封血书,言辞恳切,请求脱离旧部,情愿编入最为严酷的陷阵营充当敢死之士,以证清白。
吕布阅后,大笔一挥,准其所请,并当场擢升了其中三人为屯长,以示嘉奖。
他翻阅着那份崭新的名单,目光在其中一个名字上停留了片刻。
赵昂。
他抬起眼,望向帐外深邃的星空,嘴角泛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低声自语:“人心这东西,果然比方天画戟还讲究一个‘寸劲’。用对了力,千军万马亦可摧枯拉朽。”
而在城南最深处的囚营里,尹奉被单独关押着。
他蜷缩在冰冷的角落,四肢被铁链牢牢锁住。
那副被他视为索命恶鬼的内甲,依旧穿在他身上。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嗡……
胸甲,又一次轻微地震颤起来,仿佛情人间的低语,又似索命鬼的呼吸。
每隔半个时辰,准时响起,持续一刻,然后沉寂。
尹奉终于彻底崩溃了。
他抱着头,发出野兽般的哀嚎,眼泪鼻涕流了满脸。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背叛岳父……我没有……”
痛苦的哭嚎声在暗夜中回荡,却无人理会。
中军大帐内,吕布送走了最后一批议事的将校。
他没有丝毫睡意,而是独自一人,将那张青铜共鸣盘的精密图纸重新铺开在案上。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些代表着震动与传导的线条,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
一块金属,稍加改造,便能引动人心深处的恐惧,其威力,远胜刀兵。
这世间万物,金石草木,其内在的纹理与力量,竟是如此的玄妙。
他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武”的理解,似乎太过狭隘了。
那所谓的天下无双,不过是匹夫之勇的极致。
而这器物本身蕴含的“道”,才是真正能够撬动天下的力量。
他的目光从图纸,缓缓移向了墙上挂着的兵器架。
从长戟到短刃,从弓弩到锤矛,它们在吕布的眼中,不再是一件件冰冷的杀人工具。
它们,仿佛都有了生命,有了各自不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