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不再是凡铁，而是吕布意志的延伸，是十名残兵枯寂生命中重新燃起的唯一火光。
然而，这微弱的火光，在许都这座布满眼线的巨大囚笼中，早已被一双锐利的眼睛捕捉。
贾逵，河东襄陵人，郡吏之子，性情耿直，最重法度。
他新近被调入尚书台，负责协理各部仓储账目。
西坊武库的废铁出入，本是无人问津的末节，但他偏偏是个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性子。
一连三旬，他将西坊上报的账目与工部熔炉的铁料入账两相对照，一个刺眼的缺口赫然浮现。
“报：熔毁环首刀八十柄。录：实收残铁三十七柄之料。”
四十余柄旧刀，凭空消失了。
对贾逵而言，这已非疏漏，而是匿藏军械的大罪。
他不动声色，连续数日挑灯夜读，将西坊近月来所有废料的种类、数量、运送路线，悉数抄录于一张细密的麻纸之上，绘成了一幅《残铁流向图》。
图穷匕见，他打算待证据确凿，便直呈尚手令毛玠。
他自以为行事隐秘，却不知自己早已是别人网中的猎物。
三日后，司空府女眷设宴，貂蝉亦在受邀之列。
席间，莺声燕语，珠光宝气，谈的无非是新得的蜀锦、西域的香料。
但貂蝉的耳，却精准地捕捉到了邻桌一位尚书台属吏夫人无心的一句抱怨：“我家夫君也不知怎的，近来魔怔了，夜夜对着一堆废铁账目画图，嘴里还念叨着什么‘军国大事’，可愁死个人。”
貂蝉端着酒盏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当夜，一名婢女提着食盒，敲开了贾逵府邸的后门。
她自称是温侯夫人派来，见贾夫人近日似有风寒之症，特送来一剂上好的驱寒汤药。
贾夫人受宠若惊，连声道谢，亲自送婢女出门。
就在这擦身而过的瞬间，一枚比指甲盖还小，薄如蝉翼的磁钢片，已悄无声息地粘在了贾夫人腰间的佩囊之上。
而这佩囊，每日都会由贾逵亲自挂在腰间。
此物乃吕布命李孚用磁石矿反复淬炼而成，遇铁则吸，是甄别兵器暗伤的秘宝，更是踏入军器重地的大忌。
两日后，贾逵自觉证据链已完整，只差最后一环——亲眼确认西坊内的藏匿地点。
他怀揣着那幅足以定人生死的图卷，趁着暮色，悄然潜向军器司外围。
他不敢深入，只想在墙外寻一高处，窥探西坊内的动静。
就在他贴近一座用于了望的角楼，手刚扶上铁制的门环时，异变陡生！
“铛！”
一声清脆的轻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他腰间的佩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一扯，死死吸附在了门环之上！
“什么人！”墙内传来一声暴喝，数名守卫的脚步声正急速靠近。
贾逵魂飞魄散，他猛地一拽，竟连佩囊的丝绦都扯断了，也顾不得拾取，转身便向黑暗中仓皇逃窜。
奔跑中，他怀里那卷得紧紧的图卷被颠得松散开来，一角滑出衣襟。
恰在此时，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正从对面的巷道中走出，与他擦肩而过。
此人正是西凉降将杨秋，马超旧部，暂居许都，无所事事。
他本是饭后闲逛，却正好看到了这惊惶的一幕。
借着远处灯笼的微光，他眼角余光在那露出的图卷上一扫而过——上面绘制的，分明是几个人形小点，以一种极其古怪的阵型站立，挥舞着兵器。
杨秋的脚步猛地一顿，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那阵型……分明是并州狼骑最擅长的“十方斩”合击之术的起手式！
这种战法早已随着并州军的覆灭而失传，怎会出现在许都一个文吏的图纸上？
杨秋眼中精光一闪，却并未声张，只是默默记下了贾逵逃离的方向，转身融入了更深的黑暗。
吕布府邸，貂蝉已将一切布置妥当。
当李孚气喘吁吁地将角楼发生之事禀报时，吕布脸上非但没有惊慌，反而露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鱼儿，上钩了。”
他看向李孚，眼中闪烁着猎手般的光芒：“连夜赶工，给我造一批‘伪残兵’。记住，外观要锈蚀得如同刚从土里刨出来，但刃口，必须用磁钢淬火，吹毛断发！”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明日清晨，你亲自带人，于西坊门口，当众销毁二十柄。剩下的，全部转入‘深窖备熔’。”他特意加重了“深窖”二字，随即对一名亲卫耳语道：“去，找个由头，把这话‘不经意’间传到丁典农的耳朵里，让他知道，咱们西坊的地龙之下，还有个窖室。”
他算准了，丁斐听闻此事，必然会去质问贾逵。
而一个已经打草惊蛇的文吏，在巨大压力之下，只会做出最冲动的选择。
果不其然，当夜三更，一道黑影如狸猫般翻过西坊的围墙，正是被逼到绝路的贾逵。
他轻车熟路地摸到坊内一处不起眼的供暖通道口，那里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板，正是通往“地龙”的入口。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力，缓缓掀开石板的一角。
就在石板离地三寸的瞬间，他脚下的土地，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若有若无的震动，仿佛琴弦被轻轻拨动。
他丝毫没有察觉，这片区域的地下，早已被李孚按照吕布的指示，埋设了十根长短不一的铁桩。
这些“静音预警桩”与残兵营所持的十柄同源战刀，通过吕布那玄奥的“人器合一”感知，构筑了一张无形的预警网络！
“瓮中捉鳖。”
黑暗中，吕布的声音响起。
两侧的阴影里，十道黑影如鬼魅般合围而上，冰冷的刀锋瞬间架在了贾逵的脖子上。
贾逵面如死灰，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然而，他预想中的拷问与毒打并未到来。
吕布挥了挥手，示意手下松开他，却没有归还他的自由。
“带他看戏。”
贾逵被押至一处空旷的院落，只见侯成、曹性等十名汉子手持旧刀，静立如松。
“斩！”
随着吕布一声低喝，十人同步挥斩，刀光在月下连成一片黯淡的匹练！
贾逵正不明所以，却听吕布淡淡开口：“东北方，一百二十步，巡夜队两人，提灯笼者在左，持戟者在右，五息后，左边之人将停步系履带。”
贾逵惊疑不定地望向那个方向，那里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
但仅仅五息之后，黑暗中果然传来一句模糊的抱怨：“这鬼天气，鞋带又松了！”紧接着，一豆灯火停在了原地，微微晃动。
贾逵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这……这是何等妖法！
吕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嘲弄：“你要告发我，我不拦。但你记住了——今日你看到的，是废铁，还是未来？”
他亲自为贾逵松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贾逵踉踉跄跄地走出西坊，失魂落魄。
那句话，如同一记重锤，在他脑中反复轰鸣。
他彻夜未眠，天明时分，终于颤抖着手，将那幅耗费了无数心血的《残铁流向图》，投入了燃烧的火盆。
次日，他面色憔悴地主动向典农中郎将丁斐请罪：“账目有误，确系小人疏忽，核算不清所致，愿受责罚。”
丁斐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疑窦丛生，但想起曹操此前那句“看看他能在废铁堆里刨出什么金子”的默许之言，最终只是冷哼一声，将此事压了下来。
五日后，许都天降暴雨，雷声滚滚。
西坊之内，残兵营借着雷鸣的掩护，将那三十柄真正的“伪残兵”以及新锻的利刃，悉数装箱，运入一座新凿的地窖之中。
当最后一箱兵器入土封存，吕布站在窖口，缓缓闭上了双眼。
霎时间，地下那数十柄同源的利刃仿佛有了生命，齐齐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鸣！
他脑海中那张由金属共鸣构筑的“感知之网”，在这一刻骤然扩张、暴涨！
范围从数百步，瞬间延伸至数里之外！
无数纷乱的金属反应涌入脑海，而其中一条最为清晰的轨迹，如同一条钢铁长蛇，从十里之外的官道上碾过，车辙沉重，铁器碰撞之声不绝于耳。
吕布猛然睁开双眼，深邃的眸子死死望向遥远的西方。
“长安方向……有动静。”
风雨穿过坊巷，发出呜咽般的呼啸。
院内那十七盏彻夜通明的灯火，随着他话音落下，被一道无形的劲风扫过，齐齐熄灭。
万籁俱寂，唯有那刚刚封土的地窖之下，仿佛有一点幽光正在积蓄力量，如地火酝酿，等待着燎原的那一刻。
而此时，在许都的另一处，一双浑浊却精明的眼睛，也正透过雨幕，遥遥望着西坊的方向。
黑暗中，一个沙哑的声音喃喃自语：
“藏于九地之下，动于九天之上……这味道，可不像一个莽夫能调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