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初时细微,如冬日残冰在风中摩擦,但转瞬之间,便汇成了一股令人牙酸的洪流!
三百辆没有车轮的简陋战车,被数千名形容枯槁的士卒用麻绳强行拖拽着,在冻硬的土地上犁出三百道深深的沟壑。
而每一辆战车之上,赫然都安放着一口漆黑的巨棺!
更让人不寒而栗的,是每具棺木的首位,都用铁钉嵌着一顶早已腐烂生锈、沾满暗红血迹的铁盔。
正是白马津之战,颜良麾下将领的遗物!
随着战车的颠簸,三百顶铁盔上下晃动,与棺木碰撞,发出的“哐啷、哐啷”之声,仿佛三百个不散的亡魂,正在棺中愤怒地叩击棺盖,要向生者索命!
风雪之中,一道凄厉而单调的童谣,从袁军阵中幽幽传来,汇成一股穿透骨髓的声浪:
“三姓奴,背主贼……画戟穿喉终须死!”
那声音如白蚁啃噬骨骼,钻入赤焰营每一个士卒的耳中,也狠狠地撞进了吕布的识海!
“哐啷!”
一声巨响,仿佛就在耳边炸开。
吕布登在高台之上,只觉得头盔内细砂摩擦的清脆声响,瞬间被那三百口棺材的撞击声彻底吞噬、淹没!
眼前,赤焰埠的雪原消失了。
取而代代之的,是下邳城冲天的火光!
赤兔马的悲鸣穿透烈焰,他感到背部剧痛,整个人被从马背上掀翻在地。
粗糙的绳索死死捆住他的手脚,将他像一条死狗般在满是瓦砾的街道上拖行。
“逆贼!弑主之徒!”
“杀了他!杀了这个三姓家奴!”
无数张扭曲的脸,夹杂着唾沫与石子,向他扑来。
那感觉,那屈辱,比刀锋加身更让他痛苦万分!
“啊——!”
吕布猛然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咆哮,双目赤红如血,竟一把拔出腰间的方天画戟,用尽全力,朝着身旁的帅旗旗杆横劈而去!
“咔嚓!”
碗口粗的旗杆应声而断,巨大的反震力道和掌心被木刺扎破的剧痛,如一道惊雷劈入他的脑海,强行将他从那无边无际的幻象中拽了出来。
他大口喘着粗气,低头看去,只见自己那双曾能挽千斤弓、擎万钧戟的手,此刻竟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将军!”曹性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扶住他摇晃的身体,声音里透着前所未有的惊惶,“敌军心战之术太过歹毒!此地不宜久留,我们退后十里,依托工事设伏如何?”
“退?”吕布咬碎了后槽牙,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
他猛地抬头,目光扫过下方雪地里那些潜伏着的、同样面露不安的赤焰营弟兄。
他知道,自己一退,这支刚刚凝聚起来的军心,便会彻底崩塌。
他嘶哑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吕布,可以败,可以死,但绝不能在竖起帅旗的地方后退一步!我身后,是兄弟们的活路!”
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扑棱”声划破天际。
一只灰色的信鸽不畏风雪,如利箭般穿透昏暗的天幕,精准地落在了高台的栏杆之上。
它羽尾上,绑着一方小小的素绢。
曹性眼疾手快,取下素绢呈上。
吕布颤抖着手展开,只见上面是两行娟秀而有力的字迹,正是貂蝉的笔迹。
“沙不止,魂不散。”
字迹之下,还附着一个用锦缎缝制的小囊,入手温热,里面装着的,正是当年下移平后,貂蝉悄悄从那片废墟之上,吕布最后倒下的地方,捧起的一抔细砂。
这里,是他败亡的终点。
如今,亦将是他重生的起点!
吕布眼中最后一丝迷茫被彻底驱散。
他没有任何犹豫,解开头盔,将旧砂倒出,把这包含着特殊意义的新砂尽数灌入内衬之中。
他重新戴上头盔,轻轻一晃。
“沙沙……沙沙……”
那熟悉的、带着下邳泥土气息的摩擦声,仿佛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将外界那“哐啷”作响的魔音与恶毒的童谣,尽数隔绝在外。
他的脑海,前所未有的清明!
“传我将令,诸校尉、都伯,速来高台议事!”吕布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与威严。
片刻之后,赤焰营的骨干将领齐聚台下。
吕布目光如电,扫过每一个人:“文丑心已疯魔,此等阵仗,看似骇人,实则破绽百出!为泄私愤,强拖棺椁,阵不成形,速不达意,已是取死之道!”
他伸手指着舆图上的一点,断然下令:“李孚!”
“末将在!”器械总管李孚上前一步。
“今夜子时,你率工兵营,潜行至黄河上游冰层最薄弱的‘阎王口’,用我给你的火药,给我炸开三丈宽的口子!我要让黄河的暗流,淹没他自以为固若金汤的左翼!”
“遵命!”
吕布的目光转向另一侧:“曹性!”
“末将在!”
“你率神射营,绕行至西侧的沙丘之上,不必射人,专给我射那些拖拽棺木的挽马!我要让他为兄长准备的葬礼,变成他自己的!”
诸将领命而去,高台上只剩下吕布与曹性二人。
寒风呼啸,吕布最后一次检查着头盔内的沙响,确认那声音清晰可闻。
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地问道:“曹性,若……若我中途忘了目标,你要对我说什么?”
这个问题,让曹性心头一紧。
他知道,将军是在做最坏的打算。
他挺直了胸膛,用尽全身力气,沉声道:“您会说——斩其帅,乱其军!”
“好!”
子时三刻,夜色最浓。
“轰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从上游传来,仿佛冰封的河神发出了一声怒吼。
紧接着,大地开始微微震颤,一股汹涌的暗流冲破冰层,化作一头黑色的巨兽,朝着袁军左翼的营地狂噬而去!
帐篷、篝火、来不及反应的士卒,瞬间被卷入冰冷刺骨的泥泞洪流之中!
惨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整个左翼营地顷刻间塌陷、瘫痪!
与此同时,西侧沙丘之上,曹性双目如鹰,拉开了特制的强弓。
“崩!”
一支狼牙箭撕裂夜空,不偏不倚,正中拖拽着第一口主棺的两匹挽马之一!
那挽马吃痛悲鸣,猛然向前一窜,另一匹马受惊之下向旁侧奔逃,挽绳瞬间绷断!
“轰——”
那口刻着“颜公良之柩”的巨棺,在巨大的惯性下轰然倾覆,翻滚着砸进雪地里。
颜良那顶腐烂的铁盔,从棺首脱落,叮叮当当地滚出数丈之远,正好停在了拍马赶来的文丑马前!
“啊啊啊——吕布!尔敢辱我兄长之灵!”文丑双目尽赤,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长啸,挥舞着长枪便要不顾一切地冲向沙丘。
就在此时,一名传令官策马狂奔而来,神色慌张地拦住他:“将军!不可!逄纪大人急报,我军后方黎阳粮道,发现曹军小股部队偷袭!主公有令,命您即刻回师,确保粮道万全!”
这自然是逄纪趁乱捏造的谎言,目的就是要借曹操之名,将文丑这头失控的疯虎从前线调离,从而削其兵权!
文丑的动作僵住了,理智告诉他军令如山,粮道为重,但兄长的灵柩就在眼前被辱,这口恶气如何能忍!
就在他这千分之一刹那的犹豫之际,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从他防御最薄弱的东北方向炸响!
“赤焰营!随我冲锋!”
吕布一马当先,赤兔神驹四蹄翻飞,竟如一道红色的闪电,直接跃过了那片正在不断扩大的泥沼地,手中方天画戟直指因主帅迟疑而陷入混乱的袁军中军!
文丑猛然回神,嘶吼着想要组织亲卫迎敌。
可他骇然发现,这些跟随他一路拖棺而行、日夜吟唱悲歌的亲卫,早已被复仇的狂热与极致的悲愤榨干了心力,此刻面对突如其来的洪水与突袭,他们握着兵器的手在抖,阵列散乱,竟连最基本的枪阵都无法维持!
“吕!布!你不得好死!”文丑发出绝望的怒吼。
回应他的,是吕布冰冷而残酷的冷笑。
方天画戟的锋刃在火光下划出一道死亡的弧线,伴随着一句清晰无比的话语,乘风而至:
“这一次,我不靠记忆,也能杀你。”
洪流仍在奔涌,战火尚未燎原,但对于袁军而言,杀局已然注定。
混乱的战场之上,无人注意到,那被逄纪派来的传令兵阻拦的文丑,在短暂的挣扎后,脸上的疯狂之色竟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死寂。
他没有看那仓皇催促他的传令兵,也没有看身后乱作一团的兵士。
他只是缓缓抬起头,那双充血的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穿透了风雪与黑暗,盯住了河对岸那片燃起熊熊烈火的赤焰营阵地。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传令兵,喑哑的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战鼓。”
那声音很轻,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显决绝。
复仇的火焰,在这一刻,烧掉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烧掉了通往生路的所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