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卷残云,吹不散高台上那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曹操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锁住吕布臂膀上那道蜿蜒流淌的血线。
那血,是功勋的朱砂,也是悬在君臣二人头顶的利刃。
他没有回答,甚至连脸上的肌肉都没有一丝一毫的抽动,但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却翻涌着比黄河怒涛更汹涌的波澜。
终于,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吕布,而是对着台下的禁军,轻轻一挥。
动作不大,却重如泰山。
“庆典……到此为止。”
四个字,冰冷,决绝,不带任何情绪。
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决,只是一出无足轻重的助兴杂耍。
吕布没有再多说一个字。
他收回目光,反手将重逾百斤的方天画戟扛在肩上,转身,一步一步,在无数或敬畏、或憎恶、或同情的目光中,穿过噤若寒蝉的数万大军,走向赤焰营的阵列。
他走得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如一杆永不弯折的枪。
那十七名黑甲骑士默契地驱马上前,如众星拱月般将他护在中央,马蹄踏地,头盔上的铜铃发出清脆而又肃杀的“叮铃”声,汇成一股独特的韵律,渐行渐远。
直到那团赤色的火焰彻底消失在视野尽头,压抑的议论声才如潮水般炸开。
郭嘉轻叹一声,走到曹操身边,低语道:“主公,此虎……已非笼中之物。”
曹操没有看他,只是望着吕布离去的方向,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奉孝,你错了。虎,永远是虎。只是这笼子,该换个更结实的了。”
当夜,许都夜雨倾盆。
豆大的雨点击打着织史台的琉璃瓦,发出急促而沉闷的声响。
阁楼内,烛火摇曳,将貂蝉清冷的身影投在巨大的舆图上,忽明忽暗。
蒋干带回的户部批文,正静静地摊在案上。
墨迹未干,字字诛心。
“三州屯田所得,须三成上缴国库,以充军实。”
貂蝉的指尖,在那“三成”二字上轻轻划过,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纸背,直抵人心。
这哪里是征税,这分明是釜底抽薪!
赤焰营的根基,就在于李孚一手打造的屯田体系,一旦钱粮无法自主,便永远要仰人鼻息。
她指尖轻敲案角,清脆的叩击声在雨夜里格外清晰。
“去查,”她头也未抬,声音清冽如冰,“最近七日,曹司空在府内都召见了哪些世家子弟?密谈了多久?”
一名女使悄然退下,半个时辰后,一份密报便呈了上来。
答案,令人心惊。
太尉王朗,御史大夫华歆,侍中钟繇……这些掌握着朝堂舆论与律法命脉的士族领袖,接连三日,在深夜被请入司空府,每一场密谈,都超过了两个时辰。
貂蝉看着那些名字,绝美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她低声自语,仿佛在说给这满室的风雨听:“他们怕的,不是我夺粮……而是怕我,不再需要他们的粮。”
次日,天色阴沉。
大朝会的气氛,比殿外的天气更加压抑。
百官列位,曹操高坐,面无表情。
议题刚过三巡,尚书令荀彧手持象牙笏板,缓步出列,声音平稳却掷地有声:“启奏司空,昨日校场之事,已传遍许都。张合将军虽一时落败,然其维护军规,忠贞可嘉;吕布将军虽武勇盖世,却藐视法度,恐滋长骄悍之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武将那一列,继续道:“臣以为,天下之功,非一人之功。官渡大捷,乃主公神算,将士用命,万民归心之果。吕将军功则功矣,过亦在焉。为正朝纲,安抚人心,请暂缓对其封赏,待其再立新功,以观后效。”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放屁!”
一声暴喝,夏侯惇猛地从席位上站起,双目圆睁,须发戟张。
他本就因一眼之伤而煞气极重,此刻更是如一头暴怒的雄狮:“荀文若!你可知若非温侯死守乌巢侧翼,我等早已被袁军合围!若非他一戟断了张合的念想,河北降将之心如何能安?如此泼天大功,你一句‘以观后效’就想抹杀?!”
荀彧却连看都未看他一眼,只是对着主位上的曹操,淡然拱手,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元让将军此言差矣。沙场搏命,乃武将之本分。然,天下重器,岂可轻授于三姓家奴之手?”
“三姓家奴”四个字,如四柄淬毒的钢刀,狠狠剜在殿中每一个人的心上。
满殿,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曹操。
而此刻,赤焰埠,帅帐之内。
李孚正激动地将一幅全新的屯田图铺在沙盘之上。
图中,济阴、东郡、平原三地,已用朱笔圈出了十八个庄园的雏形,星罗棋布。
“将军请看!”李孚的脸上泛着异样的潮红,“十八庄,五万户流民,已开垦荒地近三十万亩!预计秋收,可得粮百万石!只要再给我们半年,只需半年!我们就能彻底断绝曹营的粮草供给,自给自足!”
吕布却并未看那丰收的许诺。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地图上那些用墨点标记出的,盘踞在兖州各地的豪族坞堡。
它们像一颗颗毒瘤,扼住了屯田区的咽喉。
良久,他从怀中摸出一物,那是昔日方天画戟上崩落的一块铜铃碎片,被他打磨得光滑温润。
他将那枚碎片,轻轻放入沙盘边缘,压住了一角。
“告诉弟兄们,”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从今天起,每垦一亩荒,就在各自营寨的旗杆上,挂上一枚铜铃。”
李孚一愣:“将军,这是何意?”
“等铃声响遍三州,”吕布抬起头,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就是我们抬头做人的那天。”
当晚,夜色更深。
曹性如鬼魅般闪入帐中,身后跟着两名亲卫,押着一个被打得不成人形的俘虏。
“将军,抓到了一个冒充流民混入屯田区的细作。”曹性单膝跪地,声音里透着杀气。
经过一番审讯,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此人竟是荀彧府上的门客,奉命前来,监视吕布是否在屯田区内“蓄养死士、私铸兵器”。
而更惊人的,是他从牙缝里撬出的一个绝密消息——曹操已密令虎卫营统领许褚,拟定了一份“清君侧”的预案。
一旦吕布拥兵自重,有不朝之象,虎卫营便会立刻出动,以“谋逆”之罪,将其部众就地格杀!
“将军!”曹性双拳紧握,指节发白,咬牙请命,“他们已经把刀架在我们脖子上了!不能再等了!末将愿亲率三百死士,夜袭许都,先下手为强!”
“蠢货!”吕布猛地回头,眼中厉色一闪,“现在动手,我们便坐实了叛贼之名,正中他们下怀!”
话音未落,帐帘掀开,貂蝉一袭素衣,手持一卷锦帛,走了进来。
风雨将她的裙角打湿,更显其风姿清冽。
“夫君息怒。”她将那卷锦帛在桌案上展开,那竟是一幅绣线密布的图谱,赫然是许都禁军的《轮戍表》,乃是阎象旧部从尚书台冒死拓印而来。
她的玉指,点在图上一处不起眼的角落:“虎卫营每月初七换防,自南门出,往西郊大营操演,归营时必经长乐坊。届时,南门守备将由守备力最弱的青州兵接替,从交接到布防稳固,有半个时辰的空虚。”
她抬起眼,看向吕布,那双洞悉世事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惧色,只有极致的冷静:“夫君,你不该问能不能打,而该问——值不值得现在打。”
吕布沉默了。
他看着那张轮戍表,又看了看曹性那张急于赴死的脸,帐外的风雨声仿佛都钻进了他的脑海,化作无数人影在嘶吼。
有董卓的,有王允的,有袁术的……他们都在嘲笑他,嘲笑他永远学不会低头。
突然,他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猛地一撕!
那是一块早已泛黄的旧帛书,上面依稀可见“虎符”的残印——是当年董卓赐予他的信物残片。
他一直留着,仿佛在提醒自己曾经的权势。
“他们想让我低头?”吕布将碎片狠狠掷入火盆,看着它化为灰烬,脸上露出一抹森然的笑意,“好啊……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宁折不弯!”
三日后,朝廷的诏书再次送抵赤焰埠。
这一次,没有封侯,也没有增邑。
诏曰:准吕布开设征北将军府,自辟僚属,总领河北军事。
看似是巨大的让步,然而诏书的末尾,却跟着两行小字——“然,府衙不得私设刑狱,不得擅调州郡之兵。”
一句话,锁死了军权,将这“征北将军府”,变成了一个华丽的空壳子。
“欺人太甚!”李孚气得浑身发抖,伸手就要去砸那名传诏的宦官。
“住手!”吕布一把拦住了他。
他亲自接过那份诏书,没有愤怒,也没有屈辱,只是平静地走到将坛前,将那卷明黄的丝帛,用一柄短匕,狠狠地钉在了将坛正中的立柱之上!
“他们以为,用一个空壳子,就能困住我?”
吕布冷笑一声,环视着帐下所有将校,以及帐外闻讯赶来的十七骑黑甲统领。
他猛地抬起手,指向那份诏书,声音如雷:
“从今往后,我赤焰营,不再叫什么狗屁‘征北军’——”
“我们,是‘无诏之师’!”
“天子没有命令,我们自己打!朝廷没有粮草,我们自己种!”
“我吕布的功,不用他们来认!我麾下兄弟的命,更不用他们来赏!”
窗外,风雨大作。
一道惨白的闪电悍然劈开苍穹,瞬间照亮了吕布那双仿佛在熊熊燃烧的眸子,也照亮了将坛上,那份被匕首洞穿的诏书。
初夏麦熟,金色的波浪在三州大地上翻滚,李孚亲自督工,准备收割第一批真正属于他们自己的屯田粮。
所有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仿佛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岂料一夜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