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太学,古槐森森。
墨香与腐儒的酸气混杂在空气中,凝滞如死水。
清流领袖崔琰身着广袖深衣,立于讲坛之上,声如洪钟,遍数《春秋》大义。
今日,他的经义却字字如刀,刀刀见血,直指征北将军府。
“妇人执册,牝鸡司晨,此乃逆纲常,乱人伦之举!《礼》曰:男女有别,内外有分。今有女子离其内帏,掌田契,录户籍,干预政事,与市井小吏无异!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堂下,数百名太学生群情激奋,振臂高呼:“请丞相废女户田契,正朝纲,清风俗!”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迅速溢出太学高墙,化为一股汹涌的暗流。
与此同时,一本名为《虓虎录》续篇的册子,不知从何处流出,在士族门阀间悄然传阅。
其上言辞更为恶毒:“吕布纵妾干政,以媚色窃权,其形同僭越,非人臣之礼也!昔日董卓之祸,岂非重演?”
道德的绞索,舆论的屠刀,无声无息地套向了吕布的脖颈。
丞相府族侄曹宇,奉“监察”之命,第一时间登门“拜访”,言辞恳切,却暗藏机锋:“将军,外界议论纷纷,皆因织史台而起。小侄以为,将军若不愿惹此烦扰,不如暂令织史-台闭门三月,以避风头。”
这是试探,更是警告。
征北将军府内,貂蝉一袭素衣,正临窗而坐。
窗外风声鹤唳,她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手中那份《虓虎录》的抄本,神色平静得如一泓秋水。
“闭门三月?”她放下抄本,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他们想要的,岂止是三月。”
他们要的,是彻底摧毁吕布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民屯根基,是让那些分到土地的女户重新沦为无根的流民,是让吕布成为一个被彻底拔掉爪牙、只能圈养在许都的纯粹武夫。
用礼法杀人,诛心不见血,这便是士族的手段。
但貂蝉,早已不是当年王允府中年少无知的歌姬。
“他们讲《春秋》,我们便说《诗经》。《诗经》有云:‘民亦劳止,汔可小康’。百姓求的,不过是活下去而已。”
她没有去反驳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而是唤来府中管事,一连下了数道命令。
第一道,召集北郊屯田区二十名最有声望的农妇,不识字的,便用口述,记录她们从流离失所到分得田契,从食不果腹到仓中有余粮的真实经历。
第二道,请来城中那位德高望重的盲眼老乐师钟繇,将这些农妇的故事谱成最通俗易懂的俚曲。
第三道,命织史台所有文吏停下手中事务,连夜抄录百份《赤焰保耕录》。
这本小册子不讲大义,只记实事:某年某月,何村何户,领田几亩;某年某月,粮仓遭灾,温侯(吕布曾为温侯)补粮几斗;某年某月,山火蔓延,将军府亲卫如何扑救。
每一页的末尾,都附着一排排鲜红的农夫手印为证。
“记住,”貂蝉对李孚嘱咐道,“不要在官府张贴,送去城中各处的茶肆、酒楼、瓦舍、勾栏。要让说书人去讲,让歌女去唱,让贩夫走卒在推车叫卖时都能哼上两句。”
于是,一场诡异的舆论战,在许都的底层社会无声无息地打响了。
三日后,许都变了天。
一股名为《犁娘谣》的俚曲,如野草般疯长,从烟花柳巷传到寻常巷陌,从酒桌上的醉汉口中,传到街头嬉戏的孩童嘴里。
“一把锄头半袋粮,官家不管咱自忙;”
“温侯赐契不敢忘,女儿也有三分田……”
歌词质朴,曲调简单,却像一把锥子,精准地扎进了每个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心底。
舆论的堤坝,被这首小小的民谣撕开了一道缺口。
县衙门前,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手持一张泛黄的田契,跪地痛哭,引来数百人围观。
“衙爷啊!我家那读了几天《礼》的小子,回来就说我是逆贼,说我一个妇道人家种地,要遭天打雷劈!可我种的这地,结的这麦,喂活了一村人啊!我错了吗?我真的错了吗?”
她声嘶力竭的哭喊,拷问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围观者众,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竟无一人出言反驳那些太学生口中的“纲常伦理”。
因为他们都看见了,老妪手中的田契是真的,她身后那些面带菜色却眼中有了光亮的乡亲,也是真的。
同一时间,黄门侍郎董祀的密报送到了貂蝉案头:“崔琰门下最得意的弟子,连夜撰写万言书,欲驳斥《犁娘谣》为‘靡靡之音,蛊惑民心’。不料清晨出门时,竟被自家十数名佃户堵在了门口。佃户们只问了一句话:‘先生饱读诗书,一年收租八百石,可曾有一斗米给过快饿死的人?’”
那名弟子当场面如死灰,万言书被风吹了一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哑巴敲锣,全城都听!
那些沉默了千百年的底层百姓,用最朴素的语言和行动,发出了他们震耳欲聋的呐喊。
丞相府,书房。
新晋参军事苏则听完汇报,抚掌大笑,对一脸沉静的曹操道:“丞相,吕布虽一言不发,然其手段,已深知‘民心可用’四字精髓。今北方凋敝,人心思定,百姓不畏礼法,只畏饥寒。若此时为顺应士族而强行废除女户田契,恐激起民变,届时动摇的,可是丞相您的根基!”
曹操依旧沉默不语,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恰在此时,一名侍卫急步入内,呈上幽州急报:“乌桓峭王率部犯边,攻破渔阳,杀我长史,掠夺粮草辎重无数!”
曹操猛然抬头,眼中精光一闪。
他召集众将议事,崔琰依旧固执己见,高声道:“攘外必先安内!今内有纲常之乱,若不先正之,何以聚人心以御外侮?”
苏则当场反驳,声色俱厉:“内无饥民,则外寇难入!百姓尚在为一口饭食挣扎,先生却要他们先懂礼法?此乃割肉饲鹰,自毁长城之举!”
满堂皆惊,曹操深深地看了苏则一眼,挥手道:“此事,容后再议。”
征北将军府内,吕布得知舆论已经彻底转向,脸上却无半点喜色。
他那双看透了无数战阵的双眼,此刻正望着一幅更为宏大的棋局。
“传令,”他的声音沙哑而有力,“即刻关闭所有织史台分站,撤回全部外派文吏,封存卷宗。”
李孚等人大惊失色:“将军!此时正是我等乘胜追击,彻底坐实功绩之时,为何要自断臂膀?”
内院,貂蝉缓步走出,淡然一笑:“收网之时,岂能让网中的鱼儿太过警觉?”
她亲自研墨,提笔写下一封《织史台自省书》,字字恳切,痛陈自己“妇人之见,传播失度,扰民视听”,主动向丞相府请罪。
这份自省书,连同最新一批登记在册的女户名单,以及李孚派人从边境快马加鞭送回的一箱战利品——十几柄沾满血迹、形制凶悍的乌桓弯刀,一同被呈送到了许都中枢。
一个无声的对比,一道致命的选择题,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一边,是手持田契,在荒地上开垦出粮食的汉家女子。
另一边,是手持弯刀,在边境上屠戮汉家官吏的胡人骑兵。
孰轻,孰重?
当夜,一封来自丁氏的密信,送到了曹宇手中。
信上只有寥寥数字:“婚事暂缓,待主公决断。”
曹宇焦躁地在房中来回踱步。
这场联姻是他监视、钳制吕布的重要一步,如今却被按下了暂停。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仿佛自己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缓缓收紧。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飘进一页纸片,恰好落在他脚下。
他烦躁地拾起,发现正是那首传遍全城的《犁娘谣》歌词。
他正要揉成一团丢掉,却瞥见纸张背面,有一行墨迹未干的小字,字迹娟秀,力道却如刀刻:
“你说礼法重要,可百姓要吃饭。”
曹宇浑身一颤,猛地抬头望向征北将军府的方向。
夜色中,那座府邸灯火通明,无数人影在其间穿梭忙碌,像一个高速运转的巨大机器,充满了惊人的活力与效率。
“这哪里还是个只懂厮杀的武夫……”他喃喃自语,手心沁出冷汗,“这是在织一张网,一张看不见的、能把天都罩住的网啊……”
他话音未落,远处,征北将军府屯田区的方向,那代表着各个女户聚居点的十七盏灯火,在沉寂数日后,竟于此刻再次齐齐亮起。
这一次,灯光不再是静止的,它们在广袤的夜幕下随风摇曳,如同被风吹散的火星,飘飘洒洒,仿佛要在这一片沉寂的北方大地上,播种下一场燎原的大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