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并非幻觉,而是黄河这条桀骜不驯的巨龙,在积蓄了整个冬日的冰雪融水后,正从上游传来愤怒的咆哮!
春汛将至!
这声音,对久居东郡的百姓而言,是比战乱更可怕的梦魇。
一旦河堤决口,万顷良田将化为泽国,无数生灵顷刻间便会被浊流吞噬。
消息传开,刚刚因吕布到来而燃起希望的鄃城,再度被一层阴云笼罩。
恐慌,如瘟疫般在流民营中蔓延。
“怕什么!”
吕布的身影出现在了城北的河堤之上,声音盖过了呼啸的寒风与远处隐约的水声,“天要塌下来,有我吕奉先的画戟顶着!河要决堤,有我这数万军民的血肉堵着!”
他没有空洞的安抚,而是直接抽出了腰间的佩剑,在冻土上划出一道道沟壑,厉声喝道:“蒋济何在?”
“在!”蒋济快步出列,他虽对吕布仍存戒心,但事关全郡安危,不敢怠慢。
“你,负责计度人力,核算土方!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日之内,我要看到一条从城西引水至洼地的疏渠路线图!”
“高顺!”
“末将在!”
“你,将所有青壮,不论军民,每百人编为一‘耕战队’!设队长、副队长,以军法督工!挖土最多者,赏肉赏粟!怠工怯懦者,鞭笞示众!”
“貂蝉!”
“妾在。”
“你,开府库,设粥棚于工地,务必让每个出工之人,都能喝上一口热粥!”
一道道命令如出鞘的利剑,精准而迅猛。
方才还惶恐不安的民众,看着那个在河堤上身先士卒,亲手挥动铁锹铲起第一方冻土的雄壮身影,心中的恐惧竟奇迹般地被一股灼热的战意所取代。
这不再是服苦役,而是一场战争!一场与黄河争命的战争!
蒋济本以为这不过是武夫的蛮干,可当他拿着亲手绘制的渠线图与吕布的规划一对照,竟发现吕布用步弓和马缰绳测算出的路线,比他用算筹和舆图推演的更为精准、省力。
更让他心惊的是,那上万人的劳动队伍,在“耕战队”的编制下,进退有序,号令统一,挖掘、背土、夯实,环环相扣,效率之高,竟不亚于一支精锐的工兵部队。
查验三日,蒋济站在新渠的雏形前,长长一叹,对身边的随从道:“我错了……此非蛮力,乃兵法驭民也。这吕奉先,胸中沟壑,远非匹夫之勇所能概括。”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涌动。
济北的孙观,见吕布大兴土木,人心汇聚,更是焦躁难安。
他派遣数名心腹伪装成流民,混入耕战队中,四处散播谣言。
“听说了吗?这渠一修好,吕布就要拉我们去北边跟袁绍拼命!”
“是啊,他这是用点小恩小惠,骗我们给他卖命呢!”
骚动,如同投入水中的石子,在人群中荡起圈圈涟漪。
吕布对此仿佛一无所知,依旧每日巡视工地。
直到第三日,他突然登上高台,声如洪钟:“诸位乡亲!我吕布在此立誓!”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
“凡参与此次疏渠者,家中田亩,免税两年!工程竣工之日,每户可凭工牌,到府衙领取种子一石!”
人群炸开了锅!
免税两年,还白送种子!
这在苛政如虎的乱世,简直是闻所未闻的恩典!
“至于那些说我要征诸位北伐的,”吕布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的三个人,“给我带上来!”
甲士如狼似虎地扑出,将那三名还在错愕中的细作揪了出来。
“将军饶命!将军饶命啊!”
吕布却看也不看他们,冷笑道:“杀你们,脏了我的刀。”他指着身后那段最艰巨的工程,“给他们戴上枷锁,让他们去挑土,挑足十日!派兵看着,不许任何人替换,让他们亲眼看看,他们的同袍,是如何用汗水换来活路的!”
这一手,比当众斩首更具威力。
百姓们看着那三个戴枷劳作、狼狈不堪的身影,再想想自己即将到手的赏赐,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民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安定下来。
恰在此时,典韦之子典满,率领五十精骑抵达鄃城,名义是代表丞相慰劳,实则眼中的探寻之意毫不掩饰。
接风宴上,酒过三巡,典满放下酒杯,带着几分少年人的锐气拱手道:“温侯勇冠天下,末将素来敬佩。然守土治民之道,恐非沙场冲杀可比,不知温侯城中布防……”
话未说完,吕布已放声大笑,打断了他:“哈哈哈!典家小子,跟你爹一样,是个直肠子!想看,我便让你看个够!”
他猛地一拍手:“来人,把我东郡屯田布防图,拿来给典都尉开开眼!”
全场皆惊!
一张巨大的黄绢地图被抬了上来,上面不仅标注了鄃城周边的兵力分布、暗哨位置,甚至连粮草辎重的储备点都画得清清楚楚!
吕布指着地图,豪气干云:“某虽是个粗人,但也知道,家底就是要亮给朋友看的!你回去告诉丞相,我吕奉先在鄃城,大门敞开,防的是外贼,不是自家人!”
典满彻底愕然,他本准备了无数套话和试探的法子,却被这一记直拳打得晕头转向。
这吕布,是真傻,还是自信到了极致?
他看不透,只觉得后背发凉。
数日后,他递交许都的军报上只有一句话:“其城防森严,人心归附,似无所惧,亦无所图。”
与此同时,一封由河内都尉毋丘毅发出的密信,正被快马送往济北孙观处。
信中许诺,只要孙观起兵夺取鄃城,他便从河内出兵响应,事成之后,共分兖州。
然而,信使刚出城三十里,就在一家铁匠铺歇脚时,被一名看似寻常的老铁匠一记闷棍打晕。
这老匠,竟是丁原当年的亲卫,因伤退役,流落至此。
吕布此前祭奠旧刃的举动,让他重新燃起了追随之心,主动成了吕布安插在城外的第一双眼睛。
密信很快被送到了貂蝉手中。
“夫君,如何处置?”
貂蝉灯下审讯完毕,眸光流转,已有了计较:“将计就计。”
她寻来一位擅长模仿笔迹的幕僚,连夜回了一封假信:“孙将军大义,布已备妥内应,三日后夜半,城中火起,将军即可尽起大军,里应外合,一战可定!”
约定之夜,月黑风高。
当毋丘毅派来接应的使者团,看到鄃城方向果然火光冲天,欣喜若狂地冲向约定地点时,迎接他们的,是高顺早已埋伏在苇荡中的三百陷阵营。
冰冷的刀锋,瞬间割断了他们的咽喉。
次日,吕布将缴获的真假两封密信,连同毋丘毅使者的首级,一并抄录了七份。
一封八百里加急送往许都曹操案前,其余六份,则分别快马送至泰山臧霸、济阴李典、东郡程昱等各方势力手中。
信的末尾,吕布只附了一句话:“请诸公共鉴,谁,才是意图分裂兖州,累及丞相大业的乱臣贼子!”
消息传开,臧霸惊怒交加,他没想到孙观竟敢背着自己勾结外人,当即立斩孙观亲信三人,并派遣使者带着厚礼赶赴鄃城,姿态放得极低:“小弟妄动,罪该万死,绝不敢累及大局,还望温侯海涵!”
经此一役,鄃城周边宵小,再不敢有任何异动。
数日后,新渠告成,引来活水,灌溉荒田。
鄃城为此举行了盛大的春祭大典。
吕布高坐于临时搭建的祭台之上,下方,是黑压压一片,眼中充满感激与敬畏的百姓。
他们自发地献上家中最好的食物,第一筐新磨的麦粉,堆在祭台前。
蒋济亲手捧着一碗新酿的浊酒,步履稳健地走到吕布面前,躬身一揖到底,声音铿锵有力:“济,昔日疑公为噬人之猛虎,今日方知,公乃护禾之甘风!此酒,代鄃城十万生民,敬温侯安鄃之功!”
“温侯安鄃!”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响彻云霄,声震四野。
吕布接过酒碗,正欲一饮而尽,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尊崇与认可。
就在此时,他双目倏然闭合,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
在他的“地载之境”中,三十里外的一处官道驿站,一股无比清晰的铁甲震颤之声,正剧烈地传入他的感知!
那不是寻常商队,也不是小股巡兵,而是数千重甲士卒伪装在运粮车队中,正以急行军的速度,向鄃城疾驰而来!
那熟悉的铁甲制式,那森然的行军锋芒……
他缓缓放下酒碗,碗中酒液泛起一丝涟漪。
他侧过头,对身旁的貂蝉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语道:“曹操的耐心,比我想的,还要短。”
貂蝉心中一凛,面上却依旧保持着温婉的微笑,为他整理了一下衣袍。
吕布的目光扫过台下欢呼的万民,扫过那座初具规模、百废待兴的城池,心中第一次没有涌起暴虐的杀意,而是升起一丝沉甸甸的守护之念。
这座他亲手打造的城,就像一株脆弱的新芽,经不起任何外力的摧折,更经不起……内部的枯萎。
钱粮,军械,人心,哪一样,都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