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暴雨如注。
豆大的雨点砸在鄃城南郊的荒土上,溅起无数泥浆。
南岗,这片埋葬着战死袍泽的丘陵,在电闪雷鸣的映衬下,宛如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巨兽,沉默而狰狞。
一道道惨白的磷火在荒坟间飘摇,像是亡魂不甘的眼。
吕布未着甲胄,仅一袭黑衣,率二十名最精锐的狼骑亲卫,踏着没过脚踝的泥泞,一步步走向南岗深处。
赤兔马被留在了岗下,它焦躁地刨着蹄子,却不敢违逆主人的命令。
走在最前方的是孙礼,那个自愿试毒探路的幽州壮士。
他左手持一面厚重的铁盾,右手握着自己的佩刀,每走十数步,便会停下,在众人紧张的注视下,伸出舌头,轻轻舔舐一下冰冷的刀刃。
这是最笨拙,也是最直接的方法。
那种能干扰吕布“人器合一”的诡异铁料,在锻造和使用中会产生肉眼难辨的粉末。
它们无孔不入,会附着在一切兵器之上,尤其是在这种潮湿的雨夜,气息更是无所遁形。
孙礼,便是吕布的“活探针”。
雨水顺着他坚毅的脸庞滑落,他神情专注,仿佛品尝的不是致命的毒药,而是无上的佳酿。
当队伍行至南岗腹地,即将抵达那座传说中的“兵魂冢”时,孙礼的脚步突然一个踉跄。
“噗——”
一口黑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在雨幕中拉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弧线。
他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诡异的青黑,身体剧烈抽搐。
“孙礼!”亲卫们大惊,立刻上前。
吕布摆手制止了他们,亲自蹲下身。
他无视孙礼口鼻中涌出的污血,一把夺过其手中紧握的佩刀。
刀身在闪电的照耀下,反射出幽冷的光。
吕布伸出食指,指肚在那粗糙的刃口缺损处轻轻一抹。
一撮微不可见的蓝色粉末,粘在了他的指纹之上。
一股熟悉的,令人神魂刺痛的杂音瞬间钻入脑海。
“他们连死人的坟都不放过。”
吕布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他缓缓站起身,目光穿透重重雨幕,望向不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破败荒祠。
那里,有更浓烈的“声音”。
荒祠深处,唯一的供桌上没有香火,只有一座孤零零的无名石碑。
碑身被岁月侵蚀得斑驳不堪,却依稀能辨认出几行深刻的隶书——“并州死士三百七十二人,殉国于此”。
铁匠繁衍生双膝跪地,神情癫狂而虔诚。
他高高捧着那柄从许都流传出来的西凉匕首,正准备将其狠狠插入石碑正中心一个预留的凹槽。
那是祭奠的“阵眼”。
他要以这柄“罪证”之刃为引,以南岗之下千百兵魂的怨念为炉火,完成这场“以叛止叛”的净化仪式,将吕布与生俱来的“武运”彻底焚烧干净!
“你来了?”
祠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繁衍生并未回头,反而发出一种解脱般的癫笑。
“很好!你来得正好!今日我以兄弟之血祭你,明日曹公便知我兄毋丘毅忠贞不二,死得其所!他不是叛徒!”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形成一道水帘。
吕布独立于檐下,雨幕之后,赤兔马不知何时已挣脱束缚,悄然立于其身后,一人一马,宛如从九幽降临的天神与魔兽。
他没有理会繁衍生的疯言疯语,只是缓步走入祠堂,将那只沾染了蓝色粉末的宽大手掌,轻轻覆在了冰冷的墓碑之上。
“轰——!”
刹那间,天旋地转!
“人器合一!地载之境!”
吕布的意识仿佛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瞬间抽离,沉入地底!
他“听”到了,不是一把,不是一百把,而是成千上万把埋藏在泥土深处的残戈断刃,在同一时刻发出了震耳欲聋的齐鸣!
【丁原!背主之贼!】
【董卓!三姓家奴!】
【刘备!无信小人!】
【曹操!窃国奸贼!】
无数的骂名,伴随着刀剑的哀嚎,化作实质的音浪,疯狂冲击着他的神魂。
每一把兵器,都在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他,诅咒他的每一次背叛,每一次抉择。
幻象丛生。
他看到了河内郡的帅帐,丁原临死前那冰冷而轻蔑的目光,仿佛在说:“奉先,你天生就是祭品,何必挣扎?”
他看到了长安城的火光,王允在烈焰中对他发出最后的诅咒:“乱我汉室者,必不得好死!”
他看到了下邳的城头,曹操那看似欣赏的眼神深处,藏着一丝看待玩物般的戏谑与杀机。
这些被他斩于马下,或是被他背叛的亡魂,此刻都借由这地下千百兵刃,向他发出了最猛烈的控诉!
“不……”吕布双目赤红,青筋暴起,他想呐喊,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在他神魂即将被这无尽的怨念撕碎之际,一个凄厉的哭喊声从雨幕中传来。
“不要!住手!求求你们住手!”
吕淑连滚带爬地冲进荒祠,浑身湿透,发髻散乱,脸上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她扑倒在吕布脚下,泣不成声:“是我……是我害了大家!我嫉妒曹性大哥心里只有将军,所以……所以当毋丘兴的人问起刺杀计划时,我故意将‘三日后行动’,说成了‘今夜子时’!我只想让他们早点失败,我没想过会害死曹性大哥!我没想过!”
“你这贱人!”
繁衍生听到这话,双目瞬间赤红,理智彻底崩断。
他所有的“忠义”与“牺牲”,竟源于一个女人的妒忌!
这巨大的荒谬感让他彻底疯狂,他怒吼一声,举起手中的西凉匕首,朝着吕淑的后心狠狠刺去!
他要杀了这个破坏了神圣仪式的罪魁祸首!
电光一闪!
预想中的利刃入肉声没有响起。
繁衍生惊愕地看到,吕布不知何时已经转过身,用自己的后背,挡在了吕淑身前。
那柄淬毒的西凉匕首,深深刺入吕布的左边肩胛。
“呃……”吕布闷哼一声,高大的身躯微微一晃。
他没有回头,反而反手一把抓住了匕首的刀背,任凭锋利的刃口割破掌心,随即猛地用力,将整只手掌连同匕首,狠狠按在了那座无名墓碑之上!
“滋——”
鲜血,吕布的鲜血,顺着刀刃与掌心,疯狂涌出,染红了匕首,更染红了那块刻着“并州死士”的冰冷石碑。
刹那之间,整个世界安静了。
地底那成千上万兵刃的哀鸣与诅咒,在接触到他鲜血的瞬间,戛然而止。
仿佛一群饥渴了千年的恶鬼,终于尝到了一滴甘美的祭品之血,瞬间心满意足,陷入了沉寂。
雨停,云开,月出。
清冷的月光洒入荒祠,照亮了吕布那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他缓缓抽出匕首,随手扔在地上,然后就地盘坐于碑前,任凭肩胛与手掌的伤口汩汩流淌着夹杂着青黑毒素的血液。
他终于明白了。
什么“人器合一”,什么“武道直觉”,根本不是天赋。
那是诅咒。
是这片大地上,无数像丁原麾下这三百七十二名并州死士一样,为主君战死沙场,却被历史抹黑、被君主抛弃、连名字都未曾留下的武将亡魂,借由他这具冠绝天下的躯壳,所创造出的最后一次发声的机会。
他们选择了他,这个背负了最多骂名的“三姓家奴”,作为他们的代言人。
他们不要清白,他们甚至不屑于忠义。
他们,只要复仇。
而自己,若继续执着于“忠义”二字,妄图在曹操这样的君主身上寻求认可与救赎,终将成为下一个被利用殆尽后,钉上耻辱柱的牺牲品。
黎明将至,天边泛起一抹鱼肚白。
吕布站起身,从已经吓瘫在地的繁衍生腰间,扯下那块刻着名字的铁质佩牌,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当第一缕晨光照亮鄃城南门时,城门之上,赫然悬挂着那块属于繁衍生的佩牌。
吕布当着所有守城士卒的面,亲口下令:“自此以后,凡欲以‘忠义’之名行诛杀之事者,皆与此人同列。”
归途之中,他迎着微曦的晨光,从怀中摸出那半块残破的《锻戟秘谱》。
翻至最后一页,在那熟悉的墨迹之下,不知何时,竟多出了一行从未见过的朱批小字,笔迹锋利如刀。
“主不正,则刃自裁。”
风卷残云,天光大亮。
吕布望着东方那轮喷薄欲出的红日,感受着体内那股前所未有的,与无数亡魂意志融为一体的冰冷力量,喃喃自语:
“原来……我不是要洗干净,我是要重新定义,什么叫‘脏’。”
他的话音刚落,城内市集的方向,隐约传来一阵骚动。
那声音起初还很微弱,却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汇聚、发酵,变得嘈杂而尖锐,像一锅即将沸腾的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