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称重的衙役眼皮都未抬一下,动作娴熟地将旧锄头扔上铜秤,瞥了眼秤杆,从中抽出一贯用麻绳串好的新钱,丢在孙礼面前的木案上。
铜钱碰撞,发出一阵清脆又略带沉闷的响声。
“下一位!”
孙礼拿起那串钱,入手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特有的冰凉。
他粗糙的大手摩挲着钱币上略显粗糙的“建安通宝”四字,又翻过来,看到了另一面那个让他心头一跳的“共主”二字。
人群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孙礼和他手中的钱上。
一个老者忍不住颤声问道:“孙家大郎,这……这钱上写着‘共主’,拿着……不会出事吧?”
孙礼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他将那贯钱往肩上一甩,扛起空空的箩筐,声若洪钟:“俺不懂啥叫共主,就知道这钱是温侯夫人发的,是鄃侯点头的!能在这集市上换来米面,能让俺家婆娘娃儿吃上一顿饱饭,它就是好钱!”
说罢,他大步流星,径直走向不远处的米铺。
这一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所有人心中的迷雾与恐惧。
是啊,管他什么共主、什么朝廷,对升斗小民而言,能填饱肚子的,就是天理!
“俺家也有破铜锅!”
“还有我!我家的旧门环!”
短暂的死寂之后,人群轰然爆发,迟疑和观望瞬间被最原始的生存欲望所取代。
百姓们蜂拥而上,兑换点前立刻排起了长龙。
到了午时,三千贯新钱已如涓涓细流,彻底汇入了鄃城的街头巷尾。
茶馆里,酒肆中,人们交头接耳,兴奋地议论着。
那串沉甸甸的铜钱,不仅仅是财富,更成了一种无形的契合。
“拿着这‘共主钱’,感觉就像跟温侯……绑在一条船上了。”
不知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引来了一片深以为然的沉默。
夜色如墨,府衙书房内,烛火摇曳。
东郡主簿蒋济面色凝重如水,他将一枚“共主钱”轻轻放在吕布的案几上,声音压得极低:“侯爷,‘共主’二字,形同裂土封王,与谋逆无异!此事若传至许都,曹司空震怒之下,必是大军压境!届时,鄃城危矣,侯爷危矣!”
吕布却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警告,他端坐于灯下,并未看那枚铜钱,而是专注地翻阅着一卷古旧的竹简。
那竹简并非兵书,封签上赫然写着《锻戟秘谱》四字。
他的手指划过其中一行字,那是以血色朱砂写就的批注:“生不受禄,死不入土。”
吕布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在烛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光芒,他看着忧心忡忡的蒋济,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我吕布,从未真心食过谁的俸禄,也从没打算死后进谁家的祖坟。蒋主簿,你记住,当所有人都觉得你要反的时候,你最好真的在做些什么。”
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气:“他们要听反话,那就让他们听个够。这盘棋,该由我来定了。”
蒋济心神剧震,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化作一声长叹,躬身退下。
他走后不久,商人王凯被亲兵从密道领了进来。
他一见吕布,立刻跪伏于地,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侯爷神机妙算!那韩嵩果然上钩了!”
随即,他又小心翼翼地献策道:“侯爷,小人有一计,或可稍解许都之疑。可否在下一批钱币背面,加刻一个‘魏’字,以示我等仍属曹公治下,此举只是为解地方财政之困,并无他意。”
“不必。”吕布断然摇头,目光如炬,“遮掩,会让他们以为我们心虚;挑衅,会让他们找到动手的借口。现在这样,就让它悬着——让人猜,让人怕,让人忍不住想伸手来探一探虚实。”
他缓缓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幅地图前,目光落在兖州、青州、徐州三州交界的那片广袤土地上,声音冷冽如冰:“等他们自己按捺不住,亲手在檄文上替我们写出那个‘反’字时,我们再名正言顺地回应他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许都,一处戒备森严的宅邸密室中,韩嵩正将一卷卷账册投入火盆。
跳动的火光映着他狰狞而快意的脸庞。
突然,一阵极轻的敲门声响起。
韩嵩心头一凛,厉声喝道:“谁?”
门外之人并不回答,只是将一卷竹简从门缝下塞了进来。
韩嵩狐疑地捡起,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一行字:“家叔言,执迷者焚书,明智者留证。”落款是:贾访。
贾诩的族侄!那个在许都游学,曾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人!
“装神弄鬼!”韩嵩怒意上涌,一把将竹简扔进火里,起身便要去开门呵斥。
“砰!”
一声巨响,本就虚掩的门被轰然撞开!
司隶校尉程昱亲率甲士闯入,冰冷的铁甲在火光下泛着森然寒气。
程昱手中,正高举着一卷账册,正是那份从商人王凯处“截获”的伪造账本!
“韩嵩!”程昱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你私通吕布,倒卖军铜,致宛城兵变,罪证确凿!来人,拿下!”
韩嵩看着那份熟悉的账本,看着上面自己亲手伪造的“资敌明细”,一瞬间如坠冰窟,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他这才明白,从头到尾,自己才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猎物。
三日后,泰山。
臧霸的使者星夜兼程赶回,他带来了吕布对“共主钱”质问的回应。
议事堂上,臧霸听着使者的回报,面色阴晴不定。
“温侯……并未解释。”使者声音嘶哑,眼中仍残留着震撼,“他只命人抬出一口大箱,里面……里面全是血书!”
“血书?”臧霸眉头紧锁。
“是!上万份血书!”使者激动地站了起来,模仿着吕布当时的语气,一字一句地复述道,“温侯说:‘这不是我的钱,是他们的命。你要夺,先问问这十万张嘴、十万条性命,答不答应!’”
“这不是我的钱,是他们的命……”臧霸反复咀嚼着这句话,身体猛地一震。
他戎马半生,见过拥兵自重的诸侯,见过挟天子的权臣,却从未见过一个将自己的野心与十万百姓的性命如此赤裸裸捆绑在一起的人。
良久,臧霸挥退众人,独自走到庭院中,命人设案焚香,对天遥拜。
“今日始,吾知何为诸侯矣。”
一声感叹,随青烟飘散。
五更天,暴雨将至。狂风卷着乌云,压得整座合城都喘不过气来。
吕布独自登上府衙最高的角楼,凭栏远眺。
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城中并非一片死寂,家家户户的窗棂里,透出点点昏黄的灯火。
在那灯火下,无数人正捧着那枚崭新的铜钱,反复细看,仿佛在端详自己的命运。
一阵轻柔的脚步声传来,貂蝉为他披上一件厚实的披风,低声道:“夫君,许都传来消息,韩嵩已下天牢,满门抄斩。但……曹性那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曹性,那个被曹操安插在吕布身边最深的钉子,至今仍像一头蛰伏的毒蛇,不见踪影。
吕布抚摸着身边倚靠的方天画戟,戟刃在风中发着轻微的嗡鸣,仿佛在渴望一场酣畅淋漓的厮杀。
他望着那漫天翻滚的乌云,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他在等,等一个能堂堂正正,以大义名分杀我的理由……”
他缓缓转过身,面对着貂蝉,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焦躁与不安,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与决绝。
“可我已经……不需要被任何人原谅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道撕裂天穹的惨白闪电轰然劈下!
雷光照亮了整座城池,也照亮了角楼冰冷的墙壁上,不知何时被人用利器新刻下的四个大字——
人中吕布!
风雨大作,雷鸣电闪,仿佛在为这四个字的重生而咆哮。
这场席卷天地的暴雨,似乎要将整个旧世界冲刷干净,以迎接一位新主人的降临。
但吕布知道,这还不是结束。
真正的风暴,那场在人心与权谋中酝酿的滔天巨浪,尚未抵达。
而暴雨过后的黎明,将会格外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