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微弱而持续的震颤,仿佛不是来自一枚冰冷的铜铃,而是来自一个活物的心跳。
曹范的瞳孔骤然收缩,掌心如同被烙铁烫了一下,猛地就要甩开!
然而,一股更强的力量——是源于一名顶级武将本能的好奇与惊骇——死死锁住了他的动作。
他僵在原地,任由那股诡异的韵律从掌心传遍四肢百骸。
这不是幻觉!
这股震动,与方才吕布立于铁链之上时,整个船坞弥漫的那种令人心悸的“嗡嗡”声,同出一源!
“你……”曹范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他终于抬起头,那双素来古井无波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颠覆认知的震撼,“你究竟在做什么?”
吕布没有回答,只是从他手中取回那枚黄铜铃铛,淡淡道:“我在为丞相的八十万大军,??一条生路。”
一句话,让曹范心头巨震。
生路?以这种近乎巫蛊的方式?
他想斥之为无稽之谈,可掌心残留的触感,以及那被无形之力推开的火舌,却如铁证一般,堵住了他所有的话语。
就在此时,一名亲兵飞奔而来,在吕布耳边低语:“将军,交州士燮大人派来的使者到了,说有至宝献于丞相,途径江夏,听闻将军在此,特来拜见!”
吕布眉头一挑。
交州?
士燮?
这个在南疆割据一方的土皇帝,此刻派人来做什么?
片刻之后,中军帐内。
一名皮肤黝黑、身着南越服饰的使者,恭敬地呈上一个紫檀木盒。
“久闻吕将军神威盖世,我家主公仰慕已久。此行本为向曹丞相进献我南越镇海之宝,听闻将军正在研究破敌之策,我家主公特命在下,先将此物副本呈于将军一观。”
盒子打开,里面并非金玉,而是一卷泛黄的竹简。
展开竹简,古朴的南越鸟篆文字旁,竟配有清晰的汉隶注解。
卷首四个大字,让吕布呼吸为之一滞——《铜铃镇浪诀》!
此法所述,并非战阵杀伐之术,而是一种顺应水性的奇术。
言及南海风浪酷烈,南越先民为求航船安稳,摸索出一种利用声音共振以抵消风浪冲击的法门。
其核心,便是在船体各处关键节点,悬挂特制的青铜铃铛,以铃声之特定频率,引发船体与水波的和谐共振,从而“抚平”浪涌。
竹简上,详细绘制了十二个悬挂方位,以及与之对应的十二种不同音律!
吕布的目光死死锁在那十二个音律符号上,胸膛剧烈起伏。
阚骃的《八音破炎图》,是从理论上推演出如何“扰乱”火焰。
而这部《铜铃镇浪诀》,却是从实践中总结出如何“稳定”频率输出!
一个是攻,一个是守!一个是矛,一个是盾!
两者结合,他那疯狂的“震火计划”,将不再是全凭个人意志支撑的空中楼阁,而是有了一套可以精确控制、稳定输出的“阵法”!
“好!好一个士燮!”吕布猛地一拍大腿,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替我谢过你家主公,此恩,吕某记下了!”
他霍然起身,对门外的高顺吼道:“传我将令!召集所有随军工匠,不惜一切代价,三日之内,给我打造出十二枚与此图谱分毫不差的青铜巨铃!”
当吕布在为他的“乐器”而奔忙时,貂蝉的棋盘上,也落下了一颗关键的棋子。
乌林对岸,东吴水师大营。
一名负责在各营之间传递军令的传令兵,被几名同乡拉去帐中饮酒。
酒过三巡,一名同乡看似无意地叹了口气:“唉,咱们在这拼死拼活,家里的妻儿却不知怎样了。听说北岸那些曹兵,军饷都快发不出了,天天闹着要回家呢。”
传令兵一愣:“竟有此事?”
“千真万确!我二叔的表弟在潘璋将军麾下,前几日抓了个舌头,那曹兵哭着喊着说,曹操就是个样子货,粮草最多撑十天,就准备撤了!”
几人添油加醋,将“曹军粮尽、士卒思归”的流言说得活灵活现。
这名传令兵出身寒微,最是痛恨尸位素餐的权贵,听闻曹军已是外强中干,而都督却迟迟不发动总攻,任由将士们在江风中苦熬,心中顿时生出一股怨气。
此时,另一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从怀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黄金,塞进他手里:“兄弟,我们都是大帅的亲信,有条绝密军令,事关江东生死,必须立刻传给前锋凌统将军。但人手实在不够,不知兄弟可否代劳?”
传令兵看着那锭黄金,又听说是大帅的绝密军令,顿时热血上涌,拍着胸脯应下:“为大都督分忧,万死不辞!”
他接过那封火漆封口的信,飞身上马,直奔凌统的前锋营而去。
他没有看到,在他走后,帐内那几名“同乡”,脸上露出了冰冷的笑容,迅速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们是貂蝉麾下“织史台”的死士。
凌统,其父凌操死于江夏之战,他对黄祖恨之入骨,连带着对收降了黄祖旧部的曹军也充满了暴戾的杀意。
此刻,他正摩拳擦掌,等待着总攻的命令。
当他拆开那封“绝密军令”,看到上面的内容时,勃然大怒!
——“北岸吕布有异动,主力暂缓总攻,改道夏口,防其奔袭。”
“又是吕布!又是这个三姓家奴!”凌统将信笺狠狠砸在地上,“都督为何如此畏惧一个被拔了牙的老虎?大军主力竟要为他一人而改道?我父之仇,何时能报!”
盛怒之下,他做出了一个致命的决定。
“传我将令!不等了!本部人马分为两队,一队随我直取乌林中段,另一队佯攻侧翼,我要亲手斩下吕布的头颅,告慰我父在天之灵!”
一场由假情报引发的突袭,仓促地展开了。
结果毫无悬念。
凌统分兵之后,前锋兵力本就不足,又一头撞上了曹操早已布防的偏师陷阱。
一场激战,吴军死伤数百,无功而返,凌统自己也臂上中了一箭,狼狈退回。
战报传到周瑜的帅帐,这位雅量高致的大都督,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凝重的神色。
他盯着地图上凌统突袭失败的位置,修长的手指在“乌林”二字上缓缓敲击。
佯攻侧翼的部队回报,曹军防守严密,并无异状。唯独……
“北岸那处废弃的船坞附近,”周瑜忽然开口,声音清冷,“入夜之后,是否……时常有铃声传来?”
帐下诸将面面相觑,无人能答。
与此同时,隔江相望的樊口。
刘备的谋主董和,正在油灯下奋笔疾书,为这场旷世之战留下自己的注脚。
“……布不习水战,众皆知之。然连日以来,此人弃马离鞍,日夜巡于江畔,抚摸连舟铁索,状若痴狂,时而闭目凝神,似与舟船对话。主公(刘备)问吾其意,吾答曰:‘乱世风云,英雄辈出;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人。’”
写到此处,董和停下笔,望着窗外漆黑的江面,长长叹了口气。
“此人已非昔日之虎,更似一头欲搅动天下棋局的蛟龙。曹孟德得之,不知是福是祸……”
决战前夜,南风渐起。
曹操升帐,召集诸将。
帐内气氛肃杀,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主位上那个如山般沉稳的身影。
“公瑾欲火攻,此计不出奉孝所料。”曹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传遍大帐每一个角落,“传我军令:全军固守连环战船,以逸待劳。任他火光滔天,我自岿然不动。待其力竭之时,便是我军席卷江东之日!”
“遵命!”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四野。
然而,就在此时,一个身影排众而出,甲叶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是吕布。
在所有或惊愕、或鄙夷、或审视的目光中,他走到大帐中央,对着曹操,一字一顿地说道:“丞相,若周郎火攻,请允末将镇守中军主舰前的中央铁桥。”
帐内瞬间死寂。
片刻后,程昱发出一声刺耳的讥笑:“呵呵,温侯莫非又要‘以刀听潮’,凭一人之力,挡住漫天大火不成?”
“住口!”不等吕布反驳,一旁的将军韩浩竟厉声喝止了程昱。
他看向吕布的眼神,复杂难明。
曹操没有说话,他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子,死死盯着吕布,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
他看到了吕布眼中的疯狂,更看到了那疯狂之下,一丝不容置疑的自信。
良久,曹操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准。”
“但,若中军连舟有失,你,吕奉先,”他伸出手指,遥遥一点,“首任其咎!”
“末将,领命!”
吕布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帅帐,身后,是无数道复杂的目光。
子时,江风呼啸,吹得旗幡猎猎作响。
南岸的战鼓声,如滚滚闷雷,由远及近,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吕布披上重甲,手持方天画戟,独自一人,缓缓踏上了那座被加固重建的中央浮桥。
浮桥连接着主舰与前沿的副舰,是整个连环船阵最核心的咽喉。
在他的身后,曹范率领着一队虎卫,沉默地随行。
这一次,他们没有阻拦,只是作为最后的防线,也作为……最直接的见证者。
风越来越大,带着南方的水汽和暖意,也带来了战争的杀机。
吕布走到浮桥中央,在十二枚悬挂于铁链关键节点的青铜巨铃之间,停下了脚步。
他解下头盔,任凭满头大汗被江风吹拂,露出一张无比坚毅的脸。
他缓缓伸出双手,那双曾斩将夺旗、天下无敌的手,此刻却带着一丝朝圣般的虔诚,轻轻贴上了身旁冰冷粗大的主铁链!
就在这一刻——
视野的尽头,江天相接之处,第一个小小的红点,出现了!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十个,第一百个!
无数艘满载着硫磺和干柴的火船,借着浩荡的南风,如同一群嗜血的火鸦,撕裂了漆黑的江面,直扑曹军连环大营!
火光,瞬间映红了半边天际!
北岸曹营,数十万双眼睛,在这一刻尽皆失语,屏住了呼吸。
南岸赤壁,帅船之上,周瑜凭栏而立,羽扇轻摇,嘴角噙着一丝智珠在握的微笑。
樊口山头,刘备手中的酒杯,被指节捏得发白,酒水洒落而不自知。
所有人的目光,跨越了江水,跨越了生死,都聚焦在了那座浮桥之上——聚焦在那个独立于火海与巨浪之间,如神似魔的孤单身影。
而吕布,闭上了双眼。
外界的一切喧嚣仿佛都已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指尖传来的,那属于整个庞大舰队的、沉重而清晰的脉动。
他的指尖开始轻微地颤动,仿佛在弹奏一曲无人能听见的恢弘乐章。
浮桥随着风浪轻轻摇晃,那十二枚青铜巨铃,在火焰的映照下,竟发出了一阵悠远而和谐的共鸣之声,如歌,如泣,如诉。
就在这火光与铃音交织的寂静之中,那主宰天下的命运齿轮,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咔嚓”声,开始向着一个无人预料的方向,缓缓逆转。
雪夜行军,铁蹄踏破冰原。探马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