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侯惇脸上的肌肉狠狠抽搐了一下,那只独眼中燃烧的怒火,几乎要将眼前的一切焚烧殆尽。
他听着四野传来的、此起彼伏的请战之声,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精心算计的莽夫,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不仅没伤到敌人,反而被那股反震之力憋得内腑剧痛。
“撤军。”
两个字,从夏侯惇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他不是傻子。
眼前的局势,早已不是一场单纯的攻城战。
吕布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甚至无法理解的方式,将整个关中的民心、军心、乃至地利,都拧成了一股绳。
他不再是一个孤立的将领,而成了这片土地的代言人。
再打下去,不是攻城,而是与整个关中为敌!
虎卫军精锐来时气势如虹,退时却如潮水般悄无声息,只留下一片狼藉的营地和漫天飞舞的流言。
“不杀一人,退敌十万!”
这句充满传奇色彩的话,在短短一日之内,便传遍了冯翊的每一条街巷,每一个村落。
镇西将军吕布,在百姓心中的形象,从一个单纯勇武的战神,开始蒙上了一层近乎神明的辉光。
冯翊城头,庆功的鼓声尚未停歇,一股与战场杀伐截然不同的肃杀之气,便自东而来。
“报——!许都使团已至城外十里,持节使者,乃丞相府长史辛毗!”
帐内刚刚燃起的欢庆气氛,瞬间冰封。
辛毗,字佐治。
颍川辛氏出身,以刚正严苛、不畏权贵闻名。
曹操派他前来,其意不言自明。
吕布端坐帅位,脸上看不出喜怒。他挥了挥手,鼓声立停。
“开城门,列队,迎天使。”
声音平静,却让帐下诸将心头一沉。
他们知道,真正的硬仗,现在才刚刚开始。
半个时辰后,冯翊城中,最高的点将台上。
辛毗一身朝服,面容冷峻,立于高台之上,身后是手捧金印玉绶的甲士。
他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台下黑压压一片的镇西军将士,最后定格在缓步走上台阶的吕布身上。
三军将士单膝跪地,山呼“万岁”,迎的是汉室天子,敬的是朝廷威仪。
唯有吕布,身披百花战袍,头戴三叉束发紫金冠,一步步拾级而上,并未下跪。
他,是受封的功臣。
“丞相有令,镇西将军吕布,威震关右,安定西陲,功在社稷。特加封为安西侯,食邑万户,赐九锡殊礼,以彰其功!”
辛毗的声音清越而洪亮,传遍全场。
“安西侯!”
“万户侯!”
台下,不明就里的新附将士和羌氐首领们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这是何等的荣耀!
自高祖以来,非刘氏而封侯者寥寥,更遑论是食邑万户,加九锡这等几乎等同于人臣之极的殊荣!
张辽、高顺等人眼中却闪过一丝忧虑。
捧得越高,摔得越狠。
这其中的道理,他们比谁都懂。
吕布走到辛毗面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他伸出那双曾持戟纵横天下、虎牢关前力敌三英的双手,接过了那方沉甸甸的纯金侯印与玉质绶带。
就在指尖触碰到金印的一刹那,吕布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一股冰冷、细微、却又无比熟悉的异样感,顺着指尖瞬间窜入他的经脉。
是它!
他的金手指——那种对兵器材质与构造的“武道直觉”,在这一刻悄然进化,不再局限于沙场兵刃。
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这方象征着无上荣耀的侯爷金印,其铜料之中,掺杂着一丝极细的陨铁碎屑。
这配方,与当年在许都兵器库中,那些用于“诱变兵心”、暗中影响将士心智的试验性兵器,同出一源!
曹操……好一个“千金买骨”,好一招“礼缚”之术!
吕布脸上神色不变,心中却已是杀机凛然。
他缓缓抬起头,迎着辛毗审视的目光,嘴角竟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谢丞相厚爱,布,愧领了。”
那笑容落在辛毗眼中,让他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心悸。
这头虓虎,似乎与传闻中那个易怒暴躁的莽夫,有些不一样。
当夜,帅府密室。
灯火摇曳,将几个人的影子拉得长长。
“侯爷,您是说这印……有问题?”工匠谋士蔡式手捧着那方金印,翻来覆去地查看,眉头紧锁。
他用尽了各种方法,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不止是印,”貂蝉端上一盏清茶,声音清冷,“印泥也有问题。”
她取过一方锦帕,轻轻沾了些许印泥,在灯火下展开。
锦帕上,除了鲜红的朱砂,竟隐约可见一些比尘埃更细微的灰色粉末。
蔡式凑近一看,脸色骤变:“这是……‘震引砂’!传闻是方士炼制的奇物,本身无毒,但若与特定金属共鸣,能发出人耳无法听闻的低频之音。若用此印签署军令,盖在羊皮或竹简上,三十里内,凡是兵器中含有相应金属的驻军,兵刃皆会产生共鸣!久而久之,士卒会变得心浮气躁,夜不能寐,甚至会产生幻听,最终躁动生乱!”
“好毒辣的计策!”张辽一拳砸在案上,怒不可遏,“明面上是无上荣宠,暗地里却是要釜底抽薪,瓦解我军的军心!”
蔡式急道:“侯爷,此印绝不可用!末将已连夜赶制了复刻的印模,材质、重量、花纹分毫不差,可以再造三枚。我们将真印秘藏,日后行文,皆用伪印!”
这无疑是最稳妥的办法。
然而,吕布凝视着那方烫手的金印,良久,却缓缓摇头。
“不必藏。”
“明日,我将亲赴北地郡巡视边防。蔡式,你随我同去。把这印……带上。”
蔡式一愣:“侯爷,这是为何?”
吕布嘴角那丝冷笑再度浮现:“曹操送我一口带钩的饵,我若不吃,岂非让他小瞧了?我要当着他使者的面,把这饵连钩带线,一并吞下,再用我自己的法子,把它消化干净!”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我要去一趟‘地火槽’。把这印,埋进去,七息。”
地火槽!
正是之前制造“十万大军”声势,利用地下共振的那个地方!
蔡式先是愕然,随即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他瞬间明白了吕布的意图!
“妙!妙啊!”他激动地搓着手,“地火槽下,乃是地脉之气汇聚之所,其震动频率远胜‘震引砂’!若以地载之气强行淬炼此印,便可改变其内陨铁碎屑的属性,让它‘认土不认令’!从此,这方印便只与我关中大地共鸣,而非听从那印泥的牵引!”
次日,辛毗果然没有给吕布任何喘息的机会。
他当着镇西府所有高级将领的面,再次展开一卷诏书,朗声宣读《关中治理六条》。
一条条一款款,皆是削藩之策。
而其中最刺目的,莫过于第四条与第五条。
“第四,镇西府所属,校尉及以上将领之升迁、调转,皆须报备司空府,待批复后方可执行。”
“第五,镇西府主官及各部统领之婚配嫁娶,须上奏朝廷,经司空核准,以示君臣之礼。”
话音刚落,帐内温度骤降。
这已经不是限制,而是赤裸裸的羞辱与掌控!
辛毗仿佛没有看到诸将要吃人的目光,他合上诏书,竟对着吕布微微一笑,当众发难:“敢问安西侯,下邳一别,貂蝉夫人至今身份未明。侯爷既受天恩,何时上奏朝廷,明媒正娶,迎回夫人?也好让天下人知晓,侯爷是懂礼数、重纲常之人。”
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吕布身上。
这是诛心之言!
若吕布立刻奏请,便是低头认输,承认了曹操有权干涉他的家事。
若他不奏请,便是藐视朝纲,给了辛毗口实,坐实了他“骄横跋扈”的罪名。
氐族酋长苻元性格火爆,当场便要拍案而起,却感觉手背被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按住。
他回头一看,只见貂蝉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对他微微摇头。
在全场死一般的寂静中,貂瞧一袭素衣,缓步从帐角走出。
她没有走向吕布,而是在大帐中央,对着辛毗的方向,盈盈一拜。
“妾身一介女流,蒙侯爷不弃,收留于此,已是天幸,岂敢再奢求名分。”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坚强。
“如今关中初定,百废待兴,侯爷夙兴夜寐,志在安民。妾身愿在此立誓,三年之内,不问婚嫁,不求名分,只愿伴随侯爷左右,研墨奉茶。恳请天使明鉴,也请诸位将军为证。莫因妾身一人之聚散,而负了这关中百万生民之托付!”
一言既出,满座皆惊。
连最暴躁的羌氐首领们,看向貂蝉的目光中,都充满了敬意。
辛毗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本想用一个女人来逼吕布就范,却没想到这个女人,用近乎自污的方式,站在了道德的最高点,将了他一军。
他还能说什么?
说一个女人不顾大局,非要逼着主帅在用兵之际谈情说爱吗?
这一局,他输得哑口无言。
三日后,吕布依例巡视武都郡边界。
在一处地图上都未标注的废弃铁矿区,他借口更衣,进入了一座临时搭建的营帐。
帐内,蔡式早已等候多时。
地上一道深邃的裂谷,正是那处“地火槽”的核心,常年有地气从中涌动,带着低沉的轰鸣。
吕布取出那方安西侯金印,没有任何犹豫,将其投入早已布设好的磁石导流槽中。
金印滑入裂谷深处,瞬间被无形的地气包裹。
“一……二……三……”
蔡式紧张地默数。
七息之后,他猛地拉动机关,导流槽应声而出。
那方金印静静地躺在槽底,印面之上,竟覆上了一层极其纤薄、宛若血丝的赤色纹路,在昏暗中微微发光。
“成了!”蔡式压低声音,语气中满是狂喜,“自此以后,凡以此印发令,我军将士的兵刃虽会震动,却不生戾气,反而会感到一股发自大地的力量,如受战鼓之舞!”
辛毗的捧杀之术,被吕布用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变成了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强军之法!
回到冯翊,辛毗立刻开始了他的下一步动作。
他下令,调拨关中三成粮赋,优先转运至东面的弘农仓,以备“朝廷调用”。
文书以安西侯之名发出,上面赫然盖着那方赤纹隐现的金印。
然而,文书抵达冯翊东营的当晚,营中竟哗然抗命!
数百名老兵冲出营帐,高举着自己嗡嗡作响的佩刀长矛,神情激动地向主将汇报:“将军!昨夜我等睡梦之中,刀甲自鸣,声音沉浑有力,如大地心跳!醒来后,人人精神百倍!营中老卒皆言,此乃‘地神示警’,示我等粮草乃将士之根本,不可轻动!”
紧接着,北营、西营,接连三座大营,皆上报了同样的“神迹”!
辛毗闻讯,勃然大怒,亲自带人前往查验。
他拿过盖印的文书,反复核对,印信无伪,字迹清晰,绝非伪造。
“一派胡言!”他指着为首的校尉怒斥,“必是尔等蓄意作乱,借鬼神之说,抗拒朝廷政令!”
负责陪同的影锋营统领赵衢,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冷冷地说道:“辛长史,我军上下,皆是百战余生的悍卒,只信手中刀,不信鬼神言。但军中亦有传说,兵器有魂,地脉通灵。大人若是不信,可亲自佩戴您的宝剑,入我大营走一圈,便知真假。”
辛毗的目光扫过那些士兵手中依旧在微微震颤的兵器,又看了看赵衢那双冰冷的眼睛,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犹豫再三,终究没敢踏入那座军营。
深夜,帅府。
貂蝉从袖中取出一封用特殊药水浸泡过的密信,置于灯火上微烤,一行行细小的字迹浮现出来,正是凉州刺史苏则通过秘密渠道传来的情报。
“刘备已在葭萌关集结重兵,其军师庞统正频繁与汉中张鲁的谋士杨松接触,似有北取汉中之意。”
她将密信递给吕布,望向那个正在用一块鹿皮,一丝不苟地擦拭着一柄无铭短匕的男人。
那柄短匕,是他在许都时,曹操所赠,看似普通,实则锋利无匹。
“夫君,”貂蝉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他们给你戴上华丽的冠冕,是想让你学会低头;他们送你坚固的铁笼,是想让你变得驯服。”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户,冰冷的夜风灌入,吹得桌上烛火疯狂摇曳。
“可你若真的低头了……这天下,还有谁听得见虓虎的吼声?”
窗外,黑色的“吕”字大纛在北风中卷动,发出猎猎声响,如同远方催征的战鼓。
辛毗在军营受挫,并未善罢甘休。
他明白,兵权一时难以撼动,但他手中还握着朝廷大义这张王牌。
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支撑这支军队的根本之上——户籍与田册。
没有这些,所谓的“耕者有其田”就是一句空话,而赋税的稽核,更无从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