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天光下,虓虎大纛如烈火燎原,猎猎作响。
潼关南北,十里雪原,死寂无声。
五万西凉哀兵,三万关中铁骑,仿佛被这诡谲的黎明冻成了冰雕,只有呼出的白气,昭示着他们还是活物。
没有战鼓,没有号角,连战马的响鼻声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
月亮尚未完全隐去,却已浸染成一抹妖异的暗红,高悬于天际,冷冷注视着这片即将被鲜血浸染的土地。
潼关血月夜。
吱呀——
冯翊城门缓缓开启,一骑如火,踏雪而出。
赤兔马神骏异常,四蹄翻飞,却悄无声息,仿佛踏在云端。
马上之人,正是吕布。
他未戴束发紫金冠,一头黑发仅用一根玄色布带束在脑后,随风狂舞。
身上是那套熟悉的吞天兽面铠,但手中,却空空如也。
不,并非空空如也。
在他的背上,用粗麻布包裹着一截事物,正是那断裂的方天画戟残柄。
他竟以断戟为兵!
对面西凉军阵中,同样是一阵骚动,而后分开一道通路。
一骑银亮的战马,如离弦之箭般冲出。
马超一身缟素,外罩亮银甲,头顶的白缨在风中散乱如雪。
他的虎头湛金枪上,并未挑着任何敌将的首级,而是挂着一套小小的、被血染透的孩童衣冠。
那是他留在许都的幼子之物。
“吕布!”
马超的声音嘶哑,却如利刃划破冰层,带着彻骨的恨意,“今日,你我之间,不分生死,不算完!”
话音未落,他双腿猛然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化作一道银色闪电,人枪合一,直扑吕布而来!
“奉先!”“主公!”
高顺、张辽等人失声惊呼。
吕布却恍若未闻,只是轻轻一拍赤兔马的脖颈。
这通灵神驹心领神会,四蹄陡然发力,如一道赤色惊雷,迎着那道银色闪电悍然撞去!
双骑奔袭,天地俱寂。
两匹神驹交错的瞬间,金铁交鸣之声才轰然炸响,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马超的枪,快如流星,狠如恶狼,每一招都直指吕布的要害,充满了同归于尽的疯狂。
而吕布的戟,虽已断裂,但在他手中,那半截残柄却舞得密不透风。
格、挡、劈、扫,每一个动作都简洁到了极致,却蕴含着千锤百炼的恐怖力道。
枪尖与断戟的每一次碰撞,都迸射出刺目的火星,在暗红的月色下,宛如鬼火。
转瞬之间,已是百合。
雪地上,两匹战马踏出的蹄印交错纵横,形成一个巨大的、狂乱的圆。
马超越战越勇,枪法中的悲愤与决绝化作了无坚不摧的锋锐,仿佛要将这天也捅个窟窿。
第一百零七合!
马超一招“回马枪”,枪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弯曲,枪尖毒蛇般刺向吕布的右肩!
吕布横戟格挡,却在此时,右臂旧伤处猛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剧痛!
那是当年在濮阳被曹军箭矢射穿留下的旧疾,此刻在高强度的对决下,终于崩裂!
鲜血瞬间浸透了臂铠的缝隙,染红了一片玄甲。
他手上力道一泄!
铮——!
一声清脆的哀鸣,那本就断裂的方天画戟,在虎头湛金枪的全力一击下,再不堪重负,从中断为两截!
一半随着枪势飞旋上天,另一半,只剩不足三尺的短柄,还握在吕布手中。
“主公!”
“侯爷!”
观战的关中诸将无不骇然失色,赵衢手已按在刀柄上,几乎就要下令全军冲锋。
“再等等——”
城楼上,貂蝉的声音清冷而坚定,她死死按住赵衢即将挥下的手,凤眸中没有半分慌乱,反而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的刀,还没出鞘。”
战场中央,马超一击得手,眼中闪过一丝狂喜,枪势不停,顺势一记横扫,直取吕布腰腹!
此招若中,人中吕布,今日便要血溅潼关!
然而,吕布的脸上,却看不到一丝一毫的败相。
他猛然勒住赤兔,不退反进,左手悍然探出,竟一把抓住了那扫来的枪杆!
滋啦——!
精钢枪杆在他戴着铁手套的掌心急速摩擦,带出一溜火花,他的左手被震得血肉模糊,却如铁钳般纹丝不动!
与此同时,他将右手仅剩的那截断戟残柄,狠狠地、决绝地,插入了脚下厚厚的雪地之中!
刹那间,异变陡生!
以那断戟为中心,一股无形的波动,如涟漪般扩散开来。
嗡——嗡嗡——
不是一种声音,而是千万种声音!
方圆十里之内,所有埋藏于地下的、散落在战场遗迹中的出土铁器,在这一刻,齐齐发出了悲鸣!
陷阵营战死的士卒遗落的断刀!
黄巾军起义时被斩断的长镰!
与匈奴人作战时折断的箭簇!
历代戍守潼关的将士们锈蚀的铠甲残片!
甚至更远处,羌人部落祭祀先祖时埋下的弯刃!
无数饱含着不屈、愤怒、悲壮、忠诚意志的钢铁亡魂,在这一刻被唤醒,它们震颤着,呼应着,发出的声浪汇聚成潮,仿佛万千亡魂在齐声低吼!
这声音,穿透了风雪,盖过了心跳,直击灵魂深处!
“呃!”
马超心头剧震,只觉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扼住了心脏。
他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军令,不是号角,而是一种源自大地深处的、属于失败者们共同的咆哮!
他座下的战马更是承受不住这股威压,惊恐地人立而起,嘶鸣着连退三步!
就是此刻!
吕布借着勒停马超枪势的瞬间,借着对方心神失守的刹那,猛然拧身,右手握着那从雪地里拔出的、沾满泥土的断柄,借着赤兔前冲的力道,横扫而出!
这一击,没有锋刃,只有一股无匹的劲风!
劲风掀飞了马超头上的白缨盔,将他的发冠一并打得粉碎,满头黑发如乱草般披散下来,狼狈不堪。
但,吕布并未追击。
他缓缓收势,勒住缰绳,赤兔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睥睨天下的长嘶。
他看着失魂落魄的马超,收起了所有的杀气,只是用一种复杂而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朗声道:
“你为父弟复仇,是为孝。我为麾下将士求存,是为义。你我皆非三姓家奴,何须他人评说忠奸?”
“马孟起,你的路,在复仇。我的路,在前方。”
“各自前行便是!”
话音落,他不再看马超一眼,调转赤兔,缓缓归阵。
那背影,依旧挺拔如山,虽手无寸铁,却比手持神兵时更加巍峨。
整个战场,死一般的寂静。
北原高坡上,羌王迷当手中的牛角杯“啪”地一声坠地,摔得粉碎。
“此非胜负……乃道之争。”他喃喃自语,眼中满是震撼,“一人为复仇而战,一人为尊严而立——孰高孰低,天地自知!”
他沉默片刻,猛地转身,对着身后万余羌骑,做了一个手势。
唰唰唰——
万余羌人骑兵,默默地摘下了挂在马鞍上的长弓,卸下了背上的箭囊,以这种方式,宣告了他们不再参战。
几乎在同一时间,侧翼的战局也已尘埃落定。
东线蒲坂津,马铁率领的五千死士,一头扎进了赵衢精心布置的陷阱。
火油与乱箭齐发,西凉勇士被分割围杀,死伤殆尽。
马铁身中十数箭,临终之际,他朝着潼关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怒吼:“兄长快走!莫让我马氏绝后!”
而另一边,妄图临阵倒戈,为马超打开南岸渡口的梁宽,刚刚率部靠近,便被瓮城内一声暴喝吓破了胆。
“叛贼受死!”
周仓手起刀落,梁宽人头落地。
其麾下部众见状,瞬间崩溃,跪地请降。
帅帐之内,西凉军最后一位谋主成公英,看着窗外那面迎风招展的虓虎大纛,惨然一笑,拔剑自刎。
一封遗书飘落在雪地之上,墨迹未干:“吾负韩文约,唯死可赎。”
大势已去。
黎明将至,天光大亮。
马超独自一人,立在空旷的雪原之上,望着吕布远去的背影,手中那杆虎头湛金枪,缓缓垂地,枪尖深深扎入雪中。
身后,是分崩离析的军心,和羌人沉默的背离。
前方,是那面如血般燃烧的虓虎大纛,和万军静默的压迫。
在他与那面大纛之间,唯有那半截断戟,依旧矗立在雪地里,戟身断口处的铁锈,在晨光下,如同一道道不断蔓延的血丝。
远在冯翊城的振武院地下总控熔炉,一直闭目静坐的蔡式,猛然睁开了双眼,眼中爆发出狂热的光芒。
“同步了……将军的心跳……和‘心兵阵眼’的主炉,彻底同步了!”
他颤抖着拿起笔记,在羊皮卷上飞快地记录下一串复杂的频率代码,口中喃喃自语:“从此以后,不必号令,兵刃自鸣……”
两日后,潼关战事已了。
冯翊城头,吕布迎风而立,玄色的大氅被吹得笔直。
他俯瞰着城下平原,那里聚集着数万彷徨无措、衣甲不全的西凉溃兵。
他们失去了主帅,失去了粮草,也失去了战意,如同被遗弃的羔羊。
杀,还是不杀?
这个问题,盘旋在每一个关中将领的心头。
吕布沉默良久,终于缓缓抬起了手。
一道命令,从他口中清晰地吐出,传遍了整个城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