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群散了,风也停了。
赵承渊还站在高坡上,手里的蹀躞带被风吹得轻轻晃。他没动,也没说话,像一尊石像。亲卫想劝他回营,又不敢开口。
过了好久,他才转过身,声音沙哑:“把那个细作带来。”
“大人?”亲卫愣住,“他还关在地牢,要不要先上镣?”
“不加镣铐。”赵承渊摆摆手,“让他走着来。”
半个时辰后,细作首领被带到辕门前。他穿着破旧的匈奴皮袍,脸上有道疤,左耳缺了一角。他跪下时动作很慢,像是骨头都锈住了。
赵承渊站在旗杆下,看着他:“你求见柳夫人?”
那人点头,抬头看向营帐方向:“我想当面谢她。”
“谢什么?”
“三年前榆林村大火,我妻儿困在柴房出不来。是她带人撞开门,背我儿子出来,还给了我妻子一碗热粥。那天风沙大,她腕上的翡翠镯子闪了一下光,我一直记得。”
赵承渊没说话,转身走进偏厢。
柳明瑛已经在里面等着了。炭火烧得正旺,她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听到脚步声抬起了头。
“他来了?”她问。
赵承渊点头:“在外面跪着,说要见你。”
柳明瑛放下茶杯,走出去。她刚走到门口,那人就猛地磕了个头,额头碰地发出闷响。
“夫人……是我。”
柳明瑛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想起什么:“你是李二狗?那年冬天,我们施粥,你媳妇抱着孩子排到第三十七个,领了两升米。”
“是我!”那人声音发抖,“我叫李石头,原名李二狗。后来怕连累家人,改了名字。”
柳明瑛回头看了赵承渊一眼。赵承渊站在门边,双手插在袖子里,脸色平静。
“那你现在是什么身份?”他问。
“我是匈奴左贤王身边的小校,负责传递军情。但我从没送过真消息。”李石头抬起头,“每次他们让我报路线、报兵力,我都故意写错。有一次,王党派兵夜袭粮仓,我把时间晚写了两个时辰,结果对方扑空。”
冷霜月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窗边,低声说:“查过了,他说的是真的。过去三年,七次重要情报都有偏差,导致敌军行动失败。”
赵承渊这才走近一步:“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投?”
李石头低下头:“我怕你不认我,更怕你怀疑我是诈降。我在敌营十年,手上也有汉人的命……我不敢赌。”
屋里安静下来。
炭火噼啪响了一声。
柳明瑛轻声说:“夫君总说‘顺势而为’,可这势……是你用命换的。”
赵承渊没接话。他盯着李石头看了很久,忽然伸手扶他起来。
“你救过别人吗?”他问。
“没有。我只是没帮坏人做成坏事。”
“这就够了。”赵承渊松开手,“一个人能忍十年,只为了报那一碗粥、一扇门的情,这样的人比刀还快。”
李石头站着没动,眼泪顺着脸上的疤流下来。
“你想干什么?”赵承渊问。
“我想跟你打仗。”李石头声音低但清楚,“我不想再躲在暗处了。我要光明正大地活着,守着她们娘俩平安。”
赵承渊点点头,转身走出偏厢。
外面日头已经偏西,校场上空荡荡的。旗杆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定,回头喊:“拿账册来。”
柳明瑛亲自去取。不多时,她抱着一本泛黄的册子回来,翻到一页递给他。
赵承渊接过,举起来给所有人看:“这是柳家商队三年前的施粥名册。第三十七人,李二狗妻携子领米两升。”
他把册子递给李石头:“认得吗?”
李石头双手接过,手指发抖。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嚎啕大哭,跪在地上不停磕头。
“大人若不信我,我愿饮毒酒自证!我愿割舌立誓!只求能留下一条命,为你们效死!”
赵承渊抬手止住他。
他环视四周:“从前我们靠杀人立威,现在我们要靠人心赢人。杀一个,吓百个,不如留一个,暖千心。”
他缓步走到李石头面前,伸手扶起他的肩:“从今天起,你入死士营。任务只有一个——活着,好好活着,守好你的家。”
李石头浑身发抖,说不出话。
赵承渊拍了下他的肩膀:“以后别叫李二狗了。这名字太土。”
“那……叫啥?”
“叫李归。”赵承渊笑了,“落叶归根的归。”
李归猛地抬头,眼眶通红。
“谢大人赐名!谢大人不杀之恩!我李归今日起,誓死追随,万刃加身不退一步!”
赵承渊没再说话。他转身走向旗杆,右手习惯性地摸了摸腰间的蹀躞带。
柳明瑛走过来,站在他身边。
“你觉得他可信?”她问。
“我不知道。”赵承渊看着远处的营门,“但我知道,一碗粥能让人记十年,这种人不会骗我。”
柳明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翡翠镯子在夕阳下泛着光。
“你说得对。”她轻声说,“命要握在自己手里。”
赵承渊笑了:“我家柳娘子说了,这话得听。”
这时,亲卫跑来报告:“大人,死士营空缺补上了,现在有三十七人。”
赵承渊点头:“登记造册,每人每月加半石米,家属列入抚恤名单。”
“是!”
亲卫刚走,另一人又来:“大人,西北三十六寨送来三十个年轻力壮的汉子,说要报名死士。”
赵承渊挑眉:“让他们明天来校场集合。”
“要不要先审?”
“不用。”赵承渊望向远方,“只要他们敢来,就是信我们。”
柳明瑛看着他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人还是当年那个瘦弱书生。哪怕现在穿的是玄色麒麟补服,站得笔直,骨子里还是那个会为一口饭拼命的寒门小子。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很凉。
“回去吧。”她说,“风大。”
赵承渊摇头:“再等等。”
“等什么?”
“等人。”他笑了笑,“信我们的人,总会来的。”
太阳快落山了,校场边缘出现几个身影。他们穿着粗布衣,背着干粮袋,手里拿着木棍当武器。
带队的是个年轻人,脸上有烧伤疤。他走到旗杆前十步停下,大声喊:“我们是榆林村的!祖辈被抢过三次!我们愿意当死士!”
没人回应。
他们也不急,默默站成一排,挺直腰板。
又过了一会儿,西边又有动静。五个老匠人推着一辆板车,车上盖着布。
领头的老头喊:“我们是张九的徒弟!会做机关桩!我们也报名!”
赵承渊终于动了。
他抬起手,指向旗杆下的空地:“站那儿。”
十个人立刻跑去占位置。
人越来越多。有退伍老兵,有被救过的商贩,还有几个匈奴降兵。
他们都站得很直。
赵承渊站在高处,看着这群人,一句话没说。
柳明瑛站在他身后,轻声说:“你瞧,这势不是打出来的。”
赵承渊点头。
他右手慢慢松开蹀躞带,掌心有一道浅浅的红印。
风又吹起来,旗杆上的战旗哗啦一声展开。
李归突然拔出短刀,在左臂划了一道,鲜血滴在地上。
他大声说:“我以血起誓——忠于赵大人,忠于柳夫人,生死不悔!”
其他人纷纷效仿。
刀光一闪,血滴落地。
赵承渊抬起手,准备喊话。
就在这时,一个孩子从人群里冲出来,七八岁的样子,穿着补丁裤,手里举着一根竹竿,上面绑着块红布。
他大声喊:“我也要当死士!我要报仇!”
赵承渊愣住。
孩子跑到旗杆下,把红布往地上一插,仰头看着他:“我爹被匈奴杀了,我娘饿死了。你们收不收我?”
全场安静。
赵承渊慢慢走下台阶,蹲在他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