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卫那句“地牢里那个刺客,自燃了”还在耳边回荡,赵承渊已经站在金銮殿外的青石阶上。
天刚亮,风冷得像刀子。他没穿厚袍,只披了件玄色常服,腰间蹀躞带是柳明瑛昨夜亲手系上的。他知道今天会很难熬,但更知道——不能退。
殿内已站满文官,南派清流挤在左侧,一个个脸色肃然,袖子里藏着弹劾奏本。司礼监太监捧着朱漆托盘,里面堆得高高的,全是纸。
“二十三道弹劾。”有小官低声念,“全冲着赵掌院来的。”
话音未落,殿门大开,钟鼓齐鸣。
赵承渊抬脚迈入,脚步稳得像钉在地上。百官目光扫来,他不躲也不迎,径直走到丹墀下站定。
皇帝尚未升座,但气氛早已绷紧。王守仁立于群臣前列,一身素袍,手持紫檀念珠,闭目养神,仿佛悲悯众生的老僧。
可赵承渊看得清楚——那人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知道,这是兴奋。
火一起,人自燃,幕后之人坐不住了。现在要借“清议”之名,把他彻底掀下台。
司礼监尖声宣读:“翰林院掌院学士赵承渊,结党营私,滥录寒门,动摇科举根本,罪当革职查办!”
一道接一道,二十三份奏章被念完,字字如箭,射向一人。
有人冷笑,有人摇头,还有人直接开口质问:“赵大人,你提拔的那些庶吉士,有几个出自三代清贵?有几个通晓经义?莫不是靠关系进来的吧?”
赵承渊终于抬头,看了说话那人一眼,淡淡道:“你说谁靠关系?”
对方一愣。
“我问你,”赵承渊往前半步,“你说我结党,那你告诉我——我党在哪?名单呢?银钱往来呢?还是说,只要寒门出身的人考上了,就叫‘党’?”
没人答话。
他又笑了一声:“原来如今当官的标准,不是文章好不好,而是爹娘有没有官做?”
这话一出,几个年轻编修低下头。
王守仁这时睁开眼,缓缓走出队列,声音平和:“赵大人不必激动。若真无私心,何惧公论?老夫提议——今日当场考校!传你所录十名庶吉士入殿,背诵《四书章句集注》,若有差错,便是舞弊;若无差错,反倒证明你识人有方。”
满殿哗然。
这招狠啊。表面公正,实则陷阱。万一哪个学生紧张记错一个字,就能坐实“滥录”之罪。更何况,《四书章句》版本众多,稍有出入就是把柄。
赵承渊心里冷笑:你想玩文斗?行啊。
他拱手朗声道:“臣,无不可考之徒。”
一句话落地,全场静了一瞬。
司礼监正要传唤学子,忽然,右班首位一位老者缓步而出。
白发苍苍,脊背挺直,正是三朝元老、太傅柳太傅。
他走到殿中,声音不大,却震得梁上灰尘都似在抖:“老臣愿以性命担保!此题内容,乃三个月前,由老夫亲自主持考核所用,题笺存于国子监档案,可随时调阅!”
众人惊愕。
王守仁猛地看向柳太傅,眼神第一次出现裂痕。
柳太傅继续道:“赵承渊门下弟子所学,皆依正统,考试流程合规,评分有据。若有质疑,请先过老夫这一关!”
说完,他转身盯着王守仁:“王尚书,你是礼部主管,难道连自己辖区的考题来源都不清楚?还是说……你根本就没打算弄清真相?”
王守仁嘴唇微动,没说出话。
赵承渊站在原地,不动声色,心里却松了口气。
他知道岳父不会坐视不理。但他没想到,柳太傅会亲自下场,而且出手这么重。
这不是帮忙,这是护犊子。
更重要的是——柳家早就布了局。
此刻,赵府内院。
柳明瑛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只翡翠镯。阳光照进来,镯子内圈隐约可见一行极细的小字。
她轻轻摩挲着,对身旁侍女低语:“父亲当年让我抄录每一场内部考题,说是‘备档防伪’。我还以为只是规矩,没想到真有一天能派上用场。”
侍女问:“夫人不怕暴露吗?”
“怕。”她笑了笑,“但比起夫君被人冤枉,这点风险算什么?”
她说完,将镯子套回手腕,起身走向书房。
桌上摊着一份誊抄过的题笺,墨迹工整,右下角盖着柳府私印。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轻声道:“这一局,我们早就在等你们出招了。”
金銮殿上,考题即将宣布。
司礼监打开密封题匣,取出一张黄纸,正要宣读。
赵承渊静静站着,目光扫过王守仁的脸。那人脸上依旧平静,但手指已经紧紧攥住了念珠。
他知道,对方慌了。
这种阳谋看着无解,可一旦背后有根子扎得更深的人站出来,所谓的“正义审判”,立刻就成了跳梁小丑的表演。
十名庶吉士被召入殿,个个身穿青衫,神情紧张但站姿笔直。
题目揭晓:《大学》第八章“诚意”节,附朱子注疏。
一名学子上前一步,开口便背:“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
一字不差。
第二人接上朱子注:“诚意者,实其心之所发也。不欺者,内外如一也……”
第三人、第四人接连应答,条理清晰,引经据典毫无滞涩。
王守仁的脸色越来越沉。
这些学生不仅背得出,还能现场解析义理。有个甚至指出某处坊刻本误删了一句关键批注,引来几位老学士频频点头。
“好!”一位致仕还朝的老祭酒拍案而起,“这才是真学问!比某些只会空谈道德的‘清流’强多了!”
矛头直指王守仁。
赵承渊仍不说话,只是嘴角微微扬起。
他知道,这场仗赢了。
不是靠阴谋,不是靠武力,而是靠实实在在的功底,靠多年积累的口碑,靠背后那个从不张扬却始终撑腰的家族。
柳太傅站在一旁,微微颔首。
他知道女儿聪明,也知道女婿能扛事。但他更清楚一点——
真正的读书人,不怕考。
怕的是,有人想用“规矩”杀人,却连规矩本身都不懂。
题目全部答完,无人出错。
司礼监收起题匣,殿内鸦雀无声。
皇帝此时终于开口:“诸卿还有何话说?”
王守仁上前一步,还想争辩:“陛下,纵然此次无误,也不能排除日后舞弊之嫌。寒门掌权,终非社稷之福……”
“放屁!”一声怒喝炸响。
众人回头,竟是户部一位七品主事出列:“我家祖上三代务农,去年小儿考中举人,难道也是舞弊?王大人,您是不是觉得,只有您那样的世家子弟才配读书?”
紧接着,兵部郎中也站出来:“赵大人在边关时,救了多少百姓?建了多少学堂?现在回来当个掌院,就被你们骂成奸臣?我看你们才是误国之人!”
一个接一个,寒门出身的官员纷纷发声。
这些人平时低调,如今却被逼到了墙角,反而全都站了出来。
赵承渊看着这一幕,心里明白——
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那些曾被他帮过的学生,那些靠科举翻身的小吏,那些默默支持他的同僚,全都在这一刻挺直了腰。
王守仁站在原地,脸色铁青。
他设局想毁一个人,却忘了,这个人背后站着一群不愿再被压着头过日子的读书人。
皇帝看了看左右,轻叹一声:“此事暂且作罢。赵承渊任职合规,无需追责。”
圣裁已下,弹劾流产。
赵承渊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忽然,柳太傅又开口了:“陛下,老臣还有一事禀报。”
所有人再次安静。
只见他从袖中取出一本薄册,双手呈上:“这是国子监近五年寒门学子录取名录及成绩汇总,另有各房考官评分记录。请陛下御览,也好让天下人知道——到底是谁,在真正维护科举公平。”
赵承渊站在台阶下,抬头望着岳父的背影。
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这场风波,或许不是终点。
而是开端。
殿外风吹动旗帜,猎猎作响。
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手里捧着一封信。
他递给柳太傅,低声道:“夫人刚送来的,说请您务必转交陛下。”
柳太傅接过信,看了一眼信封右下角的印记——
那是柳府密档专用的双押火漆。
他没拆,直接递给了皇帝。
赵承渊看见那一幕,瞳孔猛地一缩。
他知道,那里面装的,不只是数据。
而是柳家埋了十几年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