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承渊从回廊的柱子边转身,脚步放轻,没惊动母子俩。他回了书房,把《权变十三策》塞进柜子最深处,顺手关了窗。铜铃还在晃,风早停了。
晨光刚爬上屋檐,柳明瑛已经带着赵明月坐在东厢小书房里。三岁的小丫头抓着笔,手直抖,纸上“仁”字歪得像蚯蚓爬。
“娘……我写不好。”赵明月嘟嘴。
柳明瑛没说话,伸手握住女儿的小手,一笔一划重新写了一遍。墨迹匀净,横平竖直。
“写字和走路一样,慢点不怕,怕的是心飘。”她说完,把纸贴到窗棂上,“太阳照出影子,明天你能描出来,娘就给你绣蝴蝶发带。”
赵明月眼睛亮了,低头又去练。
门突然被撞开,赵明轩举着一根木剑冲进来,鞋都跑掉了一只。
“我要当将军!杀敌报国!”他站在门口大喊,声音震得笔架晃了一下。
柳明瑛没抬头,继续教妹妹写字。
“将军要算粮草,你算过吗?”她问。
赵明轩一愣,“这……爹打仗也没见天天算账啊。”
“那你爹修渠拨款,错一厘银子,百姓就得绕十里路。你是想让他们多走还是少走?”
小孩张了张嘴,没答上来。
柳明瑛放下笔,站起身,走到书案前,抓起砚台往地上一摔。
“砰”的一声,黑墨溅了一地。
“将军也要会算账!从今天起,抄《九章算术》十遍!一遍不差,少一遍加五遍!”
赵明轩瞪大眼,还想争辩。
“你爹是文官,靠脑子活命,不是靠刀。”她指着账本上一行数字,“这是工部送来的修渠支出,你给我逐项核对,错一个数,今晚别吃饭。”
赵明月吓得缩脖子,抱着笔不敢动。
丫鬟赶紧拿来新砚台,低着头退下。
赵明轩磨蹭着坐下,翻开《九章算术》,脸拉得老长。
“娘,我真不想抄这个……我想练兵法。”
“兵法你也得先识数。连‘勾股’都不会,怎么排阵?”柳明瑛语气缓了些,“你爹当年考县试,头一题就是算堤坝土方。不会这个,连考场都进不去。”
她顿了顿,“你以为穿个铠甲拿把刀就能领兵?错了。真正的将军,是能让人少死、少花钱、少走路的人。”
赵明轩低头翻书,手指戳着题目,小声嘀咕:“那也太无趣了……”
“无趣?”柳明瑛笑了,“等你哪天看到自己算准的数字,换来千百人不用冒雨赶路,你就知道,这比砍十个敌将还痛快。”
赵明轩没吭声,提笔开始写。
柳明瑛坐回女儿身边,继续教写字。阳光照在纸上,映出淡淡的“仁”字影子。
赵明月偷偷瞄哥哥一眼,见他埋头苦算,抿嘴偷笑。
午后果脯端上来,赵明轩一口没吃。他卡在第三题,挠头抓耳。
“娘,这题说‘圆田周三十步,径十步’,求面积……可这周和径对不上啊?”
柳明瑛看了一眼,“你读漏了,后面有注:‘此为近似之法,古率取三’。古人用三当圆周率,不精确,但够用。”
“那我能改吗?用更准的算法。”
“你想怎么改?”
“我昨夜看爹藏的书,有个叫祖冲之的算了新率,是3.1416……代进去算更准。”
柳明瑛盯着他看了两秒,“你翻你爹的禁书?”
“我没全看!就瞅了一眼!”赵明轩慌忙摆手,“而且我是为了算对题才查的!”
柳明瑛沉默片刻,忽然点头:“行,你用新率算一遍,再用旧率算一遍,写清楚差别,交给我。”
赵明轩眼睛一亮,立刻低头狂写。
傍晚时分,赵明轩交了十遍《九章算术》,外加一份对比分析。柳明瑛看完,在末页批了两个字:尚可。
她让丫鬟赏了一包蜜饯,又给赵明月戴上新绣的蝴蝶发带。
赵明月举着手转圈,“哥哥你看!”
赵明轩嘴里塞满果脯,含糊道:“好看。”
夜里,赵承渊巡完府院,路过儿子房门,见灯还亮着。
他推门进去,赵明轩趴在桌上睡着了,手边摊满算纸,笔尖还滴着墨。
赵承渊轻轻给他盖上薄被,正要离开,手碰到枕头底下有张纸。
他抽出来看。
上面写着:**今日所学:以文制武——爹爹说得对。**
字歪歪扭扭,但每个都写得很重。
他笑了笑,把纸条放回原处,正准备走,忽然发现背面还有东西。
翻过来一看,是一道弯月形的刻痕,线条极细,像是炭笔勾的,边缘锋利,弧度凌厉。
他认得这个痕迹。
冷霜月每次传递密信,都会在角落画这么一道刀痕,作为标记。
他眉头一皱。
这孩子什么时候和冷霜月有暗号了?
他没动声色,把纸条原样塞回去,替儿子整了整被角。
临出门前,回头看了一眼桌上的《九章算术》。最后一页空白处,用极小的字写着一行补充:
“若率取3.1416,则面积增七步二分。可多修三丈沟渠,或省两名夫役。”
赵承渊站了几秒,嘴角慢慢扬起。
第二天清晨,柳明瑛在佛堂抄经。宣纸铺开,笔走中正。她抄的是《女诫》,可最后一行却多了一句:
“家有良子,不在言多,在事上教。”
她搁下笔,吹干墨迹,合上经册。
赵明月抱着布娃娃跑进来,“娘,我要学写字!”
“先洗手。”柳明瑛说。
赵明轩蹲在院里,用树枝在地上画阵图。他一边画一边念叨:“要是用新圆率算距离,箭阵覆盖范围能多出一成……”
话没说完,柳明瑛走出来,手里拿着新的账本。
“今天工部送来新一批物料单,你核一下损耗率。”
赵明轩抬头,“又要算?”
“算对了,下午带你去校场看爹练兵。”
小孩立刻跳起来,“我算!我算!”
柳明瑛转身进屋,路过书房时,瞥见冷霜月留下的刀痕纸条副本,静静夹在《内训》书页间。
她没动它。
傍晚,赵承渊回房换衣,看见床头摆着一碗酸梅汤,旁边压着一张字条:
“明轩今日抄书十遍,另附改进算法。孩子聪慧,然需收锋。已按你所说,以规立心。”
他喝了一口酸梅汤,凉意从喉咙滑下去。
半夜,他梦见儿子站在朝堂上,手里拿着一本账册,对着满殿大臣说:“这一厘银子,关乎十万百姓鞋底磨损。”
他笑醒了。
睁开眼,窗外星光明亮。
他翻身下床,走到儿子房门前,轻轻推开一条缝。
赵明轩睡得正香,小手还抓着半截炭笔。
桌上摊开的纸上,又多了几个字:
“冷姨说,刀快不如算盘响。”